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 《从亲密到诱惑》 作者:海男 书中讲述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比如,1980年的一个世界,年仅18岁的我窥视到的一个他人的世界:一个男人最终总是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等候我的邻居回家。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我和一个妇女共住在一座近百年的阁楼上。那时候,我总是以她作为我的伙伴,才战胜了来自小阁楼的恐惧。 著名批评家谢有顺曾经这样评价这部作品:许多女作家,一写到身体,走向的都是欲望的场景,仿佛身体可以撇开精神和灵魂而单独存在。海男不同,她笔下的身体有着坚实的基础,那就是不息的灵魂探索。   第一章 火柴的故事     1966年 午后的开始      1966年午后的开始,是我必须划燃火柴的时刻,因为饥饿,因为母亲不在家,因为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所以我必须划燃火柴,然后点燃柴禾。我刚刚进入四岁,如果说按照历史划分,四岁的孩子犹如幻影中的幻影,因为所有的幻影如出一辙,可以拉长,也可以缩小。而我就是那个被缩小了的幻影。我说过当饥饿来临时,人就会试图划燃火柴,这是我的第一   种体验。所以,就在这一刻,我把四岁的手伸进了火炉,但触到的只是一堆灰烬而已。我原以为,用不着划燃火柴,就可以从有佘温的,已经变成炭粉的火炉之中触到一点点温热,就可以把一只土豆抛进去,这是母亲教会我的视觉经验。   直到我四岁的时刻,我才知道饥饿是难以忍受的,饥饿是与火柴相联系的,因为在所有的世俗史中,划火柴的头一种成长经验告诉我,母亲就是要把火炉中的柴禾点燃了。不错,母亲点燃柴禾时,所有的饥饿问题都将得到解决,所以,我在四岁时看到的最为壮观的风景之一,正是母亲划燃火柴的时辰。年冬日的午后,我被饥饿缭绕的时刻已经到来,母亲到乡下去了,母亲作为一个县农业局的农艺师永远意味着在一个滇西的盆地上,开展她现实和梦想的农业实验。而保姆也病了,就我独自一人。当我在藤架下玩耍了很长时间蟋蟀之后,那些听从我游戏的蟋蟀突然从我眼下消失当它们从我手上测定的时速中落地,回到它们的泥土中去了。世上万物都在回归它们原初的世界,蟋蟀也如此而已。我试图玩一种泥人游戏,往常保姆费玉珍大娘在旁边时,我没有如此的自由,她总是约束着我的四肢,让我的四肢别去碰从青藤上长出的刺,让我的四肢别去碰猫爬过的痕迹;让我的四肢别去碰树枝上往下倾泄的鸟粪;让我的四肢别去碰那些偶尔出现的蛇。总之,约束我的声音是如此地零碎,只要我四肢朝前倾动,声音就会响起来。   这就是我感受到的不自由。而此刻,我的胃在轻柔地蠕动着,起初很慢,我似乎能在我蠕动的胃里面感受到一些淡绿色的叶片儿在飞翔,那是我视觉中触碰到的轻盈的,凉爽怡人的叶片。当它们缤纷地滑落时,我的呼吸就像在洗澡,在一口池塘中沐浴。   饥饿在催促我快快启程,我从饥饿中感受到了厨房中那只竹篓中的土豆,它们又硕大又浑圆,它们凝聚起褐色的土,披露出从泥土中脱颖而出的一切秘密的痕迹。哦,就在此刻,我饥饿的胃突然变得剧烈起来,仿佛齿轮在滑动,我当时见过的一种齿轮来自附近的工厂,那是一家县木材加工厂,它又小又闷热,到处堆栈着金苹果似的木头,像山丘。我从院落中摸进了厨房后用手急剧地奔向竹篓中的土豆,依稀想把我的手变成一只暗褐色的土豆,然而本能和常识劝告我说,想变成一只土豆是荒谬的,就像生吃土豆是错误的一样   实际上,生吃土豆并没有多大的错误,只不过,在我的经验中,从来没有记载过生吃土豆的历史。所以,我必须集成起我全部的记忆,寻找并总结母亲教会我的生活经验:火柴盒子就在这一刻出现在午后的一抹阳光之中。   这只盒子藏在一个角落,这也是母亲和费玉珍大娘约束我的一种形式。让我看不到火柴,因为在划燃的火柴里意味着危险。火花的危险那时候并没有储藏在我四岁的人生经验之中,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根本就感受不到当火花传递出了温暖的动荡的翅膀,,也是从燃烧到焚毁的结束。而此刻,我需要燃烧,只有火柴可以划时代的燃烧。我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粉红色的火柴蕊仿佛我所看见过的花蕊中的不言而喻的斑点。我划时代的第一根火柴已颤抖中点燃,这是我的手触摸到的第一根火柴,随同火柴咝的一声,火花犹如午后生活中的一团冬眠的阳光。我的手突然被火柴灼痛了。灼热过去之后,火柴就突然熄灭了。我划时代的第二根火柴就这样燃烧起来了。伴随一堆柴禾就这样咝咝地开始燃烧起来,我把一只土豆抛进了火炉,那个午后,我自已从火炉中烤熟了一只土豆,我完成 了一个人学会划火柴的历史。   1968年 从锈铜中看见的两张脸   童年的游戏在这一年突然迁移到了一座废弃的工厂。这是我们发明的游戏,它当然包括着成人式的迁移,就像漫步,轻吟以及呼吸一样需要把世界敞开。当我们错落有序的脚奔跑到这座已经废弃的工厂时,我们很快就寻找到了一块块废铁。那些废铁上长出了红色的锈,有橙黄色的锈,青绿色的锈,******色调的锈。靠这些废铁我们搭起了房子,一个黄昏,我突然发现我惟一的元珠笔不见了,这是父亲赐给我的奖品,在那个时代,在我六岁时,拥有一支元珠笔,对我来说意味着书写母语的世界已经降临。其实,我只是胡乱涂鸦而已。我的那些涂鸦的笔迹甚至赶不上废铁长出的锈斑。那些锈斑的迷人,并没有像花朵绽放时的美妙,那是一种沉疴的美。年深秋的晚上,我出了家门,朝那座废弃的工厂跑去,决心寻找到那支元珠笔,起初,我像免子一样跑着,无所不在地跑着,因为在年我还没有听说过来自世间的鬼故事。所以,在人影相撞的路上,我似乎看不到从人影和牙齿间脱离而来的恐怖故事的迹象,直到我跑到那家工厂时,我的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当然是铁,在这个世界,只有铁在生锈,遍地废物都在生锈,所以,我们几个伙伴在这里发明了一种游戏:用锈铁搭起一层层的房子。   不错,我正朝着我们搭起的房子房走去,突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挟裹着头发的吹拂,那是发质中散发出来的洗发香波的味道,像是皂角味,柠檬味,苹果味或者说橄榄的酸甜味。我的脚步就那样突然间被凝聚起来,因为在这废弃的工厂,我们可与四面八方八方涌现的废旧锈迹象相遇,我们也可能与从锈铁中飞出来的鸟儿相遇。然而,我们就是从来没有与成人的声音相遇过。穿梭间,我看见了一男一女两张脸。他们紧紧相依而坐,就像废铁工厂的鸟巢与鸟巢之间彼此相依着。我们曾经破获过碉堡似的鸟巢,并把手伸曲以此解散了一个   鸟家族的历史。从那一时辰我就体验到了面前的世界是一个不能破除的世界,而此刻,我并不想让别人发现我,这种相互理解的关系,类似火焰间和燃烧的关系。   然而,光亮突然在风中熄灭了,我看见那个男人又开始划燃了另一根火柴,当火柴咝的一声,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在不远处,我甚至可以看见那个男人的又黑又粗的浓眉。他突然在划燃的火柴的辉映下,用面颊贴在女人的发丝上,那是一头像黑瀑布似的长发,披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像披风似的把女人纤细的身体掩饰住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喘息声,我小心地凝固起身体,因为我知道,凭着年秋风呼啸的我的身体,我已经感觉到了,一旦我发出任何一种声音,那么,我们置身的世界将被破坏。   那时候,小小的自我在用颤栗维护着这个世界,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维护着一根火柴所照亮的世界。这世界是多么地小渺小啊,哪怕一种轻微的喘息声也会将它绵延下去的光泽制止住。所以,我要等待,我甚至要守候这个世界。   一根火柴熄灭了,另一根火柴划燃,两张脸交现在火焰的短暂的照耀之下,他们痉挛的脸,彼此抚摸着的脸,灼热的脸--都在年的秋色之夜中弥漫着我的世界。我既不能跑,也不能颤栗,然而,我却可以守候或等待下去。当又一根火柴划燃时,我突然看见了他们的脚步也在纠缠着,在长满锈迹的废铁中痉挛着,那是穿着两双黑布鞋的脚,朴素得像大地的脚,宛如舞者的脚一样彼此舞动着,在小小的世界里,这种约会场景,这种亲密无间的脚下面,在一根长满绿色的锈迹的钢铁之下却出现了我粉红色的元珠笔。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重新回到废工厂,并找回了我的元珠笔,它斜卧在那块废铁中央,宛如一朵月季花在绽放着,而在下面是无以计数的火柴根,我不知道,那一对男女在这座废铁下坐了多久,铁锈的味道在他们置身的空间中弥漫了多久?     1970年 一个揣着火柴盒的女人疯了   传说并不可靠。然而,1970年的那个特殊的春天,从早到晚,我们的生活都被一个传说笼罩着。一个装着火柴盒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小镇,她的肤色白皙,舌头粉红,这是最为明显的特征--我对女性的直观印象从都铭记深刻,尤其是在那样的一个被传说所笼罩的时刻,这个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一场骚乱,男人们在私下经常谈论女子的从衣服下面裸露出来的乳房,根本就看不到郛罩--而且,我对乳罩的印象在那个时期源自母亲,因为我尚未佩戴乳罩,我记得到了十二岁,我初潮的第一天,我母亲才让我戴上乳罩。   那袒露在衣褶下面的丰乳,出奇地硕大而白皙,它跟随这个女子的步伐,那杂乱而迟疑的脚步进入了我生活的金官小镇。男人们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半袒露的乳房,而女人们呢,凭着妇女生活的全部经验--它直接地逼近女人那焦燥不安的目光和惊恐的姿态,以及毫无羞耻之心的半袒露的双乳,就可以感知到这个女人疯了。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疯女人。那个时代,女人变疯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和简单。因为女人像瓷器,像装在瓷器中的秘密,只要瓷器碎裂,女人就因为秘密而变疯。而且迫使女人变疯的原因无以计数。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关于她的传说是这样描绘的:她之所以带着一盒火柴而来,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发现了丈夫有了外遇,丈夫是一个供销合作社的副社长,他和一个女人有私情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私下跟踪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丈夫与这个女人约会的地点:一座仓库。一座装满了棉花、床单、洗衣粉的仓库。她带着一盒火柴出发了,在目睹了丈夫和那个女人偷情场景最疯狂的时刻,她便划燃了火柴,这就是传说中她划燃的火柴。那一瞬间:她的唇变得像火焰一样热烈,这热烈是嫉妒,是唾弃,是诅咒,是绝望和哀愁。她把划燃的第一根火柴扔进了仓库的一角,那里面有像肌肤和心灵一样柔软的棉花,雪白的棉花突然变成一片红色的光焰,而她就在这一刻突然尖叫了一声,被自己所点燃的火焰所吓坏了。当供销社的人员赶来救火时,她的神经已经溃散了。   从这刻开始,她开始了她的发疯状态,她在火焰四散中已经离家出走,因为她已经无法回去,让一个已无完整记忆的女人回到了起点,那是艰难的。因此,我们人类才把这样的一类人简称为:疯子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谁也无法让她回到起点,谁也没有去寻找着她。她的消失以及她的发疯似乎已经被别人遗忘。因而她走到了让她的生命感到陌生的一座小镇上来。   我也许是最想面对她的人,那些口头的传说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怜悯她的存在。当男人们站在一侧,三五成群地评判她半袒露的丰乳时,我会悄然走上去,递给她一只棒棒糖,那只亲密的插着木棍的糖--是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奖品,因为我完成了一次作业,母亲把它奖赏给了我。这在那个时刻,是多么愉快而奢侈的奖品啊。   然而,当我走近这个疯女人时,她却掏出了火柴盒,那是一只普通的火柴盒子,没有图案,当然也不会拥有色彩,她坐在春天的一棵紫藤下,那是金官小镇中央的一棵显赫无比的紫藤,她的身体一靠近树身,树蔓就在她头顶上晃动,已经悄然绽放的紫红色,犹如忧愁哗啦啦地飘到她身体上,飘到她半裸的丰乳上--我的手刚想递给她那只棒棒糖,火柴划燃了,她盯着那小小的光亮笑了起来……我竟然看到了她两排雪白的牙齿。火柴虽然又熄灭了,我趁机把棒棒糖递给她,她盯着那只糖,沉思了片刻,剥开了糖果纸--一小层粉红色的彩   纸,然后把糖优雅地放在嘴里,不停地吮吸着。我听着吮吸之声,那是甜蜜的吮吸,是来自一只七十年代的糖果自身的甜蜜。然而,她依然紧紧地抓住那只火柴盒,毫不松手。我真希望那糖果的甜蜜可以治愈好她的疯病。如果这样,我愿意送给她一只又一只的棒棒糖。     1974年 火柴盒发霉的季节   肥皂、洗衣粉、猪肉、布匹、红糖、白酒和茶叶……我们生活中的日用品和消费品都被票证所笼罩着。年的夏季,一个暴雨肆虐的季节,我们家里的屋顶突然开始漏雨,我们在母亲带领下用塑料布和脸盆开始接雨,尽管如此,雨依然在淋沥着,像音乐一样持续地绵延着我们生活中的毫不和谐的焦虑。   第一个发现蕴存火柴盒的纸箱淋湿的是母亲。从我来到人世之后,我就感知到了母亲在我旁边无处不在的影子,她的身体总是会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周转不息。她似乎具有天生的预感能力,当她的手在无意识之中触到那只床下面的纸箱时,我看见她的眉头集敛起的符号--像蝌蚪在摆劝。她把手伸进纸箱中,我知道危机开始出现了,潮湿的雨滴已经进入了我们生活的内部,在一只只有限的纸箱之中,我们蕴存着红糖、米、盐,当然也包括火柴盒。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我们才分享到作为一个母亲身体中的焦虑,它就像日后我们所感觉到日复一日的时间一样无限地颤栗着。   当然,母亲颤抖起来时,就像花有着花朵一样的美丽和色彩。我们的手同时相继地、以不同的方式触到了变潮湿的东西,在这里,火柴的潮湿最让人忧虑,因为火柴一旦潮湿以后--就无法变成火焰了。也许只有在这时,我们才会仰起头来,期待着太阳的出现。   太阳始终没有在我们期待之中出现,而变潮的东西却开始疯狂地长出了霉斑。糖的表面长出的霉斑是黑色,火柴盒上长出的霉斑像象形文弯曲着。只有太阳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剩下那些潮湿的火柴盒子了。企图从邻居家索取到火柴依然是徒劳的和不可靠的。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人们已经害怕物质生活的贫困,所以,人们在得到了票证以后就提前购置了商品。这当中也包括火柴。那些小巧玲珑的盒子里装着纤细的火柴棍--它会维系着我们的炊烟生活。   如果一个人一旦失去了炊烟也就失去了对食物的品尝以及对火焰的温暖的感受力。所以,一个人的一生无法离开炊烟生生活。火柴盒被我们搬到透风的地方,终于,在我们中止了一天一夜的炊烟生活以后,当我们往天空看去时,突然就看到了冉冉升起的太阳。   太阳像火球一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们生活中出现的霉斑。我们把所有发霉的食物、包括火柴棍都一一地呈现在太阳这巨大的火球之下,我知道,生活中最为无奈的一个时刻终于就这样结束了。满地的火柴棍终于晒干了,一个发霉的季节已经成为了往昔。这往昔此刻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火柴棍--呈现出它冰冷的霉斑,就像年轻时代的母亲穿行在我们四周,让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一时刻,当火柴的斑点消失之后,天气就变得如此地明媚,泥瓦匠爬到了屋顶上修理好了漏雨的瓦片儿。   一个省城来的亲戚给我们捎来了一纸厢火柴,那真是美好的礼物。我顿然间想起了那个疯子,她已经在小镇生活了许多年,不知道她的火柴盒有没有因为雨季而发霉?所以,我装了两盒火柴来她身边--她的盒子里已经没有一根火柴了,盒子空洞着。然而她却依然藏在她半袒露的乳房前。我试图把我手中的火柴放在她的乳房前,一个路过的女人突然走到我身边制止了我的行为,她严肃地劝诫我说:“火柴很危险,如果划燃,就会烧起来--她曾经是纵火者啊!”我缩回了我的手,我已经没有别的礼物给她了。年,也许我已经该戴乳罩了,所以,我的母亲不再奖励我棒棒糖。除了火柴,我就再也没有别的礼物可经给她了。   火柴的危险使我制止了我的行为,然而年夏季的最后几天,疯女人竟然划燃火柴,点燃了自己的衣袖,火焰燃烧的速度很快,当人们扑灭她身上的火焰时,她身上的肌肤已经烧坏了,那些比火柴上长出的霉斑更可怕的伤痕遍及了她的全身。   1978年 洞穴中划燃的火柴   岁,我曾经沉溺的世界已经向着外界打开。我和一个少年,一个在永胜县城做着艺术家梦的少年决定出游一座丘陵--这当然是愉快的、不为人知的事件,我的岁可以拥有许多秘密了。比如,我已经不会轻易地面对天气的变化私自出售秘密,尤其是在那座小县城,人言可畏啊。有一个女人就是因为男友关系的绯闻而悬梁自缢的,她肉红色的脖颈微微地颤抖,脚下一片虚空,世界一片荒凉。绳索的痕迹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裸露……我记住了,在我进入岁时,我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私情被绯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所以,我16岁的春天来临了。少年越过永胜县城的窄小街道,那些古老的被年的时光所笼罩的街道,拂晓时显得如此地纯净,甚至这纯净把多年以来的脚印掩盖住了。而少年就在这条街道顶端,那是一家诊所门口,低低的瓦檐似乎可以碰撞着少年的头发,而少年就站在那低低的瓦檐下面翘首等待我的来临。   我们就这样在春天的拂晓逃逸到县城外的山路上,那些弯曲的通向丘陵深处的山路--   使我不住地回头望去,直到我发现身后并没有盯着我的背影时,我才嘘了一口气,自由就像清风一样降临在我脚下,我们开始沿着丘陵深处的小路走着,丘陵起伏着,一望无际。就在临近中午时,天气变幻给我们带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雨。少年在一片长满仙人球的深处发现了一座洞穴--这隐身之处让我们像兔子一样溜了进去。   幽暗突然使我们被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影子和脸,惊恐使我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少年也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可以维系我们在无意识之中溶入一座洞穴的命运的牵连,无论现在和将来如何,在那一个时刻,我和少年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了。甚至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在一起了。还有那一束火柴之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当一根火柴划燃时,为什么会那样惊喜,那种惊喜甚至现在都会像电流一样波击我的身体之谜:因为在幽暗的世界里,我突然感觉到了少年离我并不远,就在两米以外,在少年的头顶是一片暗绿的苔藓世界,而少年手里凭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也同样地寻找到了我。我现在突然开始理解了1968年,从一片锈迹之中看见的那两张脸了,然而,让我看见这张脸的同样是一根又一根火柴。   我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带来了火柴,如果没有那种在幽暗之中划燃的火柴,我和少年即使隔着几步也无法看见。少年靠近了我,他在洞穴之中发现了许多柴禾--别人曾经把柴禾带进这个洞穴,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曾经在这里过夜。总之,划燃火柴之后,我又看见了柴禾燃烧后变成的灰烬。我们就这样把柴禾架起来,一根火柴把它迅速地点燃。   少年离我很近,那是我16岁以来独自跟一个少年单独在一起,而且闯进这片丘陵,因为暴雨我们不得不围坐在火堆前。少年突然从温暖的火焰上升中把我的手拉过去,我挣扎了一下,他还是固执地拉着我的手;一种磁铁似的感受,一种心慌意乱的害怕,一种口渴似的焦灼不安……所有这一切挟裹着那些火焰燃烧起来。   这是一种在焰火中完成的手拉手的仪式,它在我16岁的春天开始,也在春天结束。当我们走出洞穴时,已经是柴禾燃烧完毕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刻。我们在丘陵中走出很远,又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当我们抵达县城的路上时,天已经暗了下来,经过一片墓地时,因为害怕,少年又拉起了我的手,甚至当我跌到在墓地上失声惊叫时,少年还划燃了那根火柴,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光束的世界,鬼魂就会远离我们。这句话像真理一样永远占据了我的思想。然而,从那以后,从我们回到县城以后的第二天,少年就随同父母调离了我生活的县城,他来向我告别时很匆忙,只几秒钟,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今,我16岁时有限的记忆深处燃烧着一根火柴,它通体火热,终于触碰到了我的指尖,从而使我产生了第一次电流似的体验。   1982年 一个妇女生活的焚毁时刻   想要把自己的全部生活燃烧以后化成灰烬的思想,就在那一刻,把陈思忆的世界完全占据了。陈思忆那时候已经进入岁,她是在岁那年嫁给一个男人的。她喜欢读诗歌,所以,总是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我在县城的单身宿舍里。她吸着香烟,她也许是我们小县城第一个吸香烟的女人,而在她之后,许多年以后有人又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开始仿模她的姿态,吸起了香烟   1982年,陈思忆在县城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整日地守候着化妆品柜台。我听人说即使守在柜台前,她也在偷吸着香烟。她的男人是一个货车司机,那个年代,开车的司机就像喇叭裤一样的时髦。她除了读着普希金的诗之外,还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曲。有一天半夜,我听到了一个人的指尖放在我门上的声音,我甚至还听到那喘息:一个女人把自已交织在一团困境中的时刻,惊扰了我,我打开了门。她就是陈思忆,倚在门口,一边吸烟,另一只手抓住一只啤酒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思忆除了喜欢吸烟,穿戴,听邓丽君的歌曲之外,还需要喝酒。   她颓然地进屋,像石头一样立在椅子上,眼里面突然涌现出无限制的深渊和忧愁。她对我说她男人背叛她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她男人有一个第三者她还无所谓,问题是她男人有许多个第三者。她已弄不清楚生活的真伪,她不知道去如何对付她男人的那些然后上了她男人的车厢,使她无法去追赶。此刻,她突然点燃了一根香烟,让香烟呛到她身体之中去,我看见了她被香烟熏黑的指头以及被烟熏过的脸。她从前的脸是粉红色,类似苹果,香烟使她的脸色变得如此地快。除此之外,只有她的两排牙齿依然洁白,闪烁着言辞,闪烁着滚动地和激烈的言语:“如果我无法追赶我男人的车轮,我就用汽油淹没它,然后点燃它。”我想修正她的言辞,陪同她喝着酒,年,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我还尚未经历过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令人绚丽的和绝望的故事。她垂头丧气,她已经喝得酪酊大醉,仿佛全身濡湿,沉溺在水底,再也没有力让四肢浮出水面。然而,她始终是要醒过来的,拂晓刚到,她就醒来了,那怕身体被冰雪封锁,她依然要醒来,她要越过冰雪,前去面对她的现实生活。   她把香烟和火柴盒留在我房间。三天以后我到她的柜台前把这两件东西还她时,她呆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很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再笑了一下。当她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时,目光突然之间变得锃亮,就像刚从磨刀石上游离开来的刀锋--无限明亮地透露出穿透一切生活的可能性。我感到她被什么罩住了,然而,我不可能取代她,我不能取代她去生活和呼吸。因为她叫陈思忆。   陈思已的故事是这样结束的。当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以后,突然听到了一个悲壮的故事,故事是由一个货车司机从滇西的路上带来的。陈思忆花了很长时间用来跟随她男人的货车,终于在滇西一座小镇的停车场上追上了丈夫的货车,那天晚上,恰好她的丈夫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无疑是陈思忆眼中的一只火炉。陈思忆准备完全地熔进这只火炉之中去。因而她掏出了火柴盒,就在丈夫和那个女人在第二天黎明上了车厢以后,砰然将划燃的火柴抛进了车箱。之前,她已经在丈夫和那个女人栖居的旅店中找到一桶汽油浇在车厢内。可以想象陈思忆的命运已经变成了焚身的火炉,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地把诅咒、爱和恨投入到火炉之中去。就这样,在一根火柴的燃烧之中,车身迅速地燃烧起来,陈思已目睹着现场,她已经感觉到了所有一切都按预料中的燃烧起来了。然而,当她转身时,突然发现她丈夫抓住那个女人的手逃离了火海。陈思忆从绝望之中归于平静的那一刻,已经被判了刑,她将在狱中度过几年时光,她在狱中签署了离婚证书,我去狱中看她时,她依然离不开香烟、火柴。   1984年 跟着吸烟的男人上了火车   1984年,跟一位吸香烟的男人上了火车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友丫丫。跑了很远,乘着一辆大货车,那出自钢琴王子肖邦的故乡的波兰大货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显得时髦、摩登。我陪同丫丫去乘座火车,这是一桩秘密之事,所以,头天晚上,我们秘密地登上了波兰大货车的驾驶室里。那位年轻的寂寞的驾驶员当然很乐意让我们陪伴他。转眼之间我们就到了攀枝花的火车站--那是一个下半夜,年月的火车站,热风仿佛沸腾着,我从地理书上知道了攀枝花市拥有著名的钢花。当然它也是一座著名的火城,我和丫丫静候在火车站的台阶下面,我们在等候,一个从火车的另一个方向到来的男子,他就是丫丫此时此刻投入其中的另一座激情燃烧的火炉。那只火炉艳红地燃烧着,我一直盯着丫丫的高跟鞋和桔红色的喇叭裤--在来约会之前,丫丫按照二十世纪一座小县城的摩登的形式,把自己的身体,那岁的少女的身体,未经过伤痕累累磨练的身体,那像果实一样丰盈饱满的身体,彻底地摩登起来以后,想把这种摩登带到一个男人的面前去。   我也穿着蓝色的牛仔喇叭裤--我们都无法脱离这种令青春激动、跃跃欲试的摩登, 我们都无法回避一个时代的历练,喇叭裤和约会甚至同火车站的月台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的年龄已经开始长出翅膀。所以,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丫丫黑色的高跟鞋的脚后跟在轻柔地、热切地朝前挪动,就在这种挪动达到一种焰火似的热烈时,我知道属于丫丫私人生活史上的一个时刻降临了。   那个男人穿着长到膝头的米色的风衣--这种风衣款式同样体现出了一个时代的摩登,我们在那个年龄都在不加选择地、如醉如痴地追求摩登,就像那个赴约的男人左用拎着箱子,这箱子我在许多老电影里见过,它让我们可以插上翅膀--因为看见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朝你激情满怀地扑面而来时,一个女人的手臂就会变成翅膀。   我站在一侧,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成了多余的角色,所以,我可以尽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欣赏这一切:丫丫的胸脯如同火炉,如同羽毛,如同诗歌和歌曲,尽可能地贴近眼前的这个男人--这就是丫丫把自己变成蜘蛛的过程。男人走上前来,因为离火车到达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所以,我们来到了候车室。丫丫这才想起把我介绍给他的男友,男人对我点了点头,感谢我把丫丫送到他身边。   在候车室里,男人掏出迷人的香烟、火柴盒子,划燃火柴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丫丫如痴如醉地看着男人,直到火柴熄灭了,男人随意地把火柴棍丢在地下,那根纤细的火柴棍当然不会发出任何一种声音。丫丫一直等待的当然是这样一个时刻。自从她和男人在一次邂逅中短暂地约定时间以后,她就在等待这一刻发生了。男人不时地弹着手指上的烟灰,他吸烟的历史大概很长了,手指已经变黄--是那种类似黄菜叶似的黄,所以显得萎顿。从男人的夹着香烟的手指判断一个男人纷杂的内心--是一个女人目光的枝法,我隐隐地显得不安,我害怕丫丫会遭遇到什么不测。然而,上火车的时刻到了,一辆过路的火车在月台上停留五分钟,在这一时光发生在我女友丫丫身上的故事化成了一种遭遇:男人左手拎着箱子,右手牵着丫丫的手指,嘴里叼着香烟上了火车,我看见烟灰慢慢地滑落下来时,丫丫已经上了火车。当我看见男人坐在窗下重新点燃另一根香烟时,我看见火柴划燃的时,丫丫通红的脸颊就像那团火柴的焰火一样,在我面前燃烧了一下,转眼之间,火车就开走了。两个多月以后,丫丫回来了,她告诉了我这样的结局:丫丫在一个黎明 从旅馆中突然醒来时,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翼而飞了。男人带走了他的箱子,甚至连他气息也带走了,唯一没有带走的就是一只火柴盒和一包香烟。丫丫说这是物证,她一定会复仇,男人抛下了她,她就要复仇。丫丫划燃一根火柴,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似乎想亲自用舌头感知一下火柴的短暂的光焰。   1986年 一个失忆者的火柴棍   当我和男友穿越整座滇西时--不是为了相聚,而是为了告别。我们不断地告别着,这场告别已经抵达了滇西一座小镇。它是一座热带小镇。在年秋天时,散发出芒果的香味。那香味渗入了我的呼吸之中,似乎也渗透到了我男友的鼻翼前,困为我们比任何时刻都在使用呼吸,我们呼吸着,想在呼吸完香味之后真实的告别。   突然,我和男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个女人的存在所吸引过去,那个坐在芒果树下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披着瀑布似的长发,正把火柴棍子陈列在面前,并且一根一根地很有程序地排队,仿佛想排列出一种图案。   我和男友的目光随即虚拟在这种图案之中去了。这是一种机械的排队列法,图案看上去像火车轨道,像栅栏,像木格子,又像手指。男友目送着这一切场面对我说女人大概疯了,旁边的人悄悄告诉我说女人没有疯,只是失忆了。我和男友的目光交织在这个现实中,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难道说导致的问题就是让这个女人排列火柴棍吗。旁边的人又告诉我说女人混淆了所有时间,一切时间都记不清楚,甚至于置之度外,分不清时间和数字。   数字当然是时间之迹象,因为所有时间都是数字的秘密,比如,1986年,我和男友的目光对视着,这是一个数字,而当一个人已经彻底忆时,为什么会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呢,我们知道,数火柴棍子是最为机械的方式之一,是一种跨越时间之迹的方式。当人进入这种现状时,她的生活,她的现实,她的历史,到底对她具有什么样的意识。女人把两边的腿直截了当地摊开,伸展开去。而在她身体下,依然是那些淡粉色的火柴棍子,它们绵延出去。一阵阵芒果树的香味弥漫着这座小镇,有人告诉我们说她拥有过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她的男人在一次遭遇到了死亡的事件,她的男人死了,而她活了下来,却失忆了。   他的遭遇就是人的命运。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决定彻底地告别。当我终于松开男友的手时,我触及到了,我的遭遇就在这里,在一阵阵朝我扑面而来的芒果树的芬芳之中,在一个小镇女人用火柴棍子储藏起的时间之迹中。所以,我松开了男友的手,让他先离我而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滇西热带小镇一棵芒果树下时,我看到了排列在地下的火柴棍已经绵延出去,女人突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在路上跑了起来,她奔跑的那条道路正是我男友所消失的道路,同时也是她和丈夫遇到车祸的道路。因而,我跟在她身后追起来。我男友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场告别又被耽务下来。我们同时来观望这个女人失忆的问题,所以,我们也跟着女人在跑,当我们奔跑到一座危崖边时,女人站住了。我们明白了,这就是女人失去丈夫的地方,难道她的记忆恢复了吗?   突然,一种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人启开火柴盒子,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棍往危崖下抛去,我听见了她嘀咕着什么,那也许是数数,也许是花朵,也许是声音,也许是泪珠,也许是梦呓,也许是追究,也许是绝望,也许是幸福。她抛完了最后一根火柴棍,突然回过头来,面对着我们,这正是她恢复记忆的时刻。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排列的火柴棍,她可以带着她的旅行包消失,就足以证明她可以把时间陈列在路上。有人告诉我说:“女人是搭上一辆货车消失的。”当一个人被车轮扬起的灰尘笼罩住时也就充满了时间之谜,这是一个人可以重新生活的开始。   我和男友开始告别:我们在告别时平静地像那个女人一样抽出火柴棍,数着我们从认识到相爱的时间,数到最后一根火柴时,我们之间仿佛再也没有未来,也就是没有故事可以再讲下去,因而,我们可以分手了。阵阵芒果味儿飘来,我手里抓住火柴棍,它可以点燃,也可经熄灭。这就是爱情。       第二章 睡觉的故事     1969年 我睡在小马车上   迁徙通常是在我童年时代发生得频繁,因而突如其来。当一觉醒来时,母亲已经在收东西,除了两只婚姻时留下的棕皮箱子之外--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可以装在纸箱里。那时候,流行用纸箱装东西,纸箱中散发出劣质香烟味,散发出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散发出茶叶、盐巴,当然也有红糖的味道。那些残留在纸箱中的红糖的痕迹,会让我们忍不住伸出舌头,   因为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是一个物质生活高度贫乏的时代,如果能让舌尖品尝到一块红糖--那绝对是一种奢侈的生活。然而,我们不缺乏的是迁徙,因为母亲是农艺师,所以,我们得围绕着自然和大地不停地移动。   直到许多年,比如现在,我还在进入那一次次地移动的符号之中。当一辆小马车在院子里时,紫薇花正在纷纷扬扬,它总是在我神魂不定的时刻绽放,或者脱落,这就是穿越我身体的紫薇花,摊开在手指,或者洒落在我颈部、发丝、脚趾下面--为了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提炼出忧伤,或者让我失落出身体的色泽,这就是真理的一种形式,让我童年时代嗅到了花香,然后跟母亲去流浪。   母亲,是带领或引导我们生活的核心人物,几乎所有生活都无法离得开母亲的影子。当母亲雇好了小马车,把我彻底地唤醒时,天色正朦胧,我突然听到了马铃声,那系在脖颈上的铃声--是音符中的一种音符。几只纸箱装满了我们世俗生活的日用品,棕皮箱子里装着我们的少量的衣物,东西看上去不多,因为我们的生活才开始,当家档和箱子越来越多时,我们的生命已经丧失了许多。   从一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并不遥远,然而,在小马车晃动时,显得遥远无比。我就是在马车沿着尘埃的路上往前滑动时体验到了时间之谜中的最初缓慢。以致于我的母亲可以坐在马车上绕着毛线,织着毛衣。因为缓慢的速度决不会让母亲编织错毛衣的风格;以致于我的小哥哥可以坐在马车上扬起一只弹弓,漫不经心而又尽心尽力地在马车的缓慢之中射击一棵老树藤的疤眼;以致于在马车的缓慢里,我开始打盹,人在打盹之中可进入一种虚拟的境界。   到黄昏,我们才抵达了这座小镇,因为镇公所住房还没有为我们的到来准备好,所以,我们只好在马车上住一夜,时值夏天,毫无寒意,就这样,我们依偎在纸箱之间和棕皮箱子之间--开始了马车上的睡眠生活。我的头悬在纸箱中间,那些刺鼻的肥皂味儿渗透在鼻息之间,四肢虽然能全部伸直,然而,那种蜷曲在繁星和月亮下的姿态是我睡眠中的一种往昔,远处一只猫在鸣叫着,当我想翻身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影,镇公所的一个人影摸索着绕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一排排树篱,那些未遭遇到时光所摧残的树篱笔直地伸长身躯,或弯曲动人地旋转着身躯--一切都在表明它们自然习性的故事神秘清新或幽深。   我欠起身体,因为旁边就是母亲和小哥哥,旁边就是马车的影子;因为旁边就是繁星,它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伸出手指就可以触摸到月亮或繁星所散出来的灼热,所以,我并不害怕,何况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人影,一个清晰的人,我害怕什么呢?   因为太清晰,所以,透过树篱我突看见另一个影子,一个长头发的影子,她几乎是像猫一样格外敏捷地出现在男人面前,当我欠起头来的另一个瞬间里:女人突然扑向男人的怀抱。从树篱中呈现出模糊不清的触摸,令人窒息的亲热。若干年以后,当我陷入热恋之中时,我才知道了,在马车上,在镇公所的马车上过夜时,在一个下半夜--我无意之中偷窥到了一种偷情的现场。而当时,我屏住呼吸,我把头依偎在母亲的背上。那里面--我已经暂时地寻找到了一个回避的场所,一个避开让我羞涩和模糊的世界。而一旦我再一次好奇地欠起头来时,世界变得如此纯净,浮动在树篱上的面的影子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年,我却在马车上体验到了一个柔软的词汇,它称之为:人性。   1980年 旅馆外徘徊的男女   1980年,我住在永胜县城的旅馆对面,因为旅馆总会在我漫不经心时折射在我所看见的镜头之中。黄昏,我打开窗户,我眼前的镜子中突然出现了一对男女,他们在旅馆外徘徊着,也许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他们拎着各自的简易旅行袋子,墨绿色或黄色混杂在一抹垂落在他们身体中的金黄色之中。我盯着他们的影子,仿佛我也在周转不息之中,与他们一道共同承担着置身在旅馆之外的一种亲密者的负担。。不错,这绝对是一种负担,我们的身心若即若离的负担,从现实的意义来揭穿这对男女的私生活的我,那时候已经在分享着他们的负担之谜了。   男人把手伸向女人的手,想试图靠近女人一些,女人环绕了一下四周,事实上,这是一个对他们来说无限陌生的世界,女人之所环顾四周,只是一种天性而已,我知道这种天性,女人只是无意识地在防卫自己的天地。然而,男人的手还是把她抓住了;从现实的另一种意义上分析他们的世界,从他们的鞋子上的灰尘,眼神中的热情和疲惫,简易旅行袋的形式,,我知道,这是一对正在恋爱的男女,或许也是一对私奔中的男女。而且,从他们的年龄判断他们正值热恋季节,他们的年龄就像她们挚热的目光一样,正在燃烧着。   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在于:男人试图把女人拉到旅馆中住下来,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黄昏已经罩住了他们的头顶,人在世界上抵达的是夜晚,抵达夜晚意味着抵达了床,而此刻,我旁边的床,我卧室中的床正面对着我。   女人睁大双眼看着男人,她在犹豫,她在斗争,她在被诱引和无法抗拒的挣扎之中。这样一幅图像当时正待我去体验,或者说我的青春正在揭开这幅图像之谜。我能感觉到女人在大口地喘着气,不过,她好像在点头,男人进旅馆去了,女人依然站在旅馆门口徘徊着,怀里抱着那只旅行袋,揣揣不安地环顾着四周。男人出来了,却沮丧地摇了摇头,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无法住进旅馆共居一室的,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书,除非他们各居一室,然而,看上去他们好像是襄中羞涩或者是不愿意分开。   男人现在牵着女人的手,他们显得很无奈地往旅馆下面的街道走去,我想他们肯定还会去找旅馆,就在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在他们停步的地方挂着一家私人旅馆的牌子,男人抬起头来,判断着那牌上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仰望着一种可以融解他内心世界荒漠的清泉。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这一切在我置身在窗口时都可以凭着我的心灵和视线感觉到。我知道,住私人旅馆用不着那么多繁杂的证件,所以,我想,男人如果勇敢地走到旅馆去,他就一定能给他的女人寻找到一间屋子、一张大床。   男人又独自进去了,我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怯懦以及被天性所彻头彻尾笼罩的慌乱,她依然怀抱着那只旅行袋,仿佛想像鸟儿一样躲在可以遮挡风雨的鸟巢之中去。男人出来了,越来越下垂的黄昏就像一些褐色的羽毛片在他们脸上舞动着,由此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脸上的欣喜,很显然,他们可以住进这家私人旅馆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验到寻找一家旅馆、一间屋子、一张床,对一对私奔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夜色很快就像一块幕布垂落在我们的世界深处,随即是黎明即至,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是一个星期天,我推开窗户时又看见了他们,男人此刻可以拉着女人的手,因为女人已经不再拒绝他了。经过了同居一室的体验,经历了一张床温存的缠绵,此时此刻,男人和女人可以坚定地手拉手从旅馆走出来。   从他们饱满和幸福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夜,对他们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对男女寻找旅馆的经历也就是寻房睡眠的故事。它消失了,就像那对男女只在永胜县城的小旅馆中历险的故事,男女同室的故事也是一种爱恋的身体历险。   1982年 火车上的夜晚   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团包裹,或者变成一只箱子的幻梦,终于在年春天实现。我身穿桔红色的喇叭裤,披着像野草一样疯狂的长发来到省城,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上火车。之前,火车离我是那样遥远,我虽然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目送过女友上火车,然而,对于我来说,火车的轰鸣声像梦幻曲一样遥远。对我来说,自始至终,火车的出现以及火车的消失都像包裹或者旅行箱子,当然也像地图册:弯曲、沉重、以不可知的方式载动着人的肉身。向着未知的地域而去。   而我就是这样悄然上了火车,匆忙之中买了一张车票,这对我来说已经梦想成真,而且,站票跟坐票以及卧票的概念一模一样,最为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并不了解火车票,它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进入火车厢的一张出入证据而已。而且我忙着扑向火车站,差点绊倒在一辆自行车身上,差点就要被骑自行车的男人所诅咒。简言之,我疯狂地扑向火车站的姿态,就像一团濡湿的迫于飞翔的翅膀,我就是想急于扑向火车车厢里去。   那时刻,对火车的幻想--就是对黑黝黝的铁轨的幻想,就是对穿越速度的幻想。所以,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之下,我能够买到一张站票,已经足够满足了。我模仿别人的手拎着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是母亲的陪嫁品,一只袖珍的小皮箱,当年母亲用箱子装过妇女生活的私物:比如手镯、梳子、笔记本、情书等等。而如今,我悄然地拎着这只袖珍皮箱,它已经使我变得很摩登。1982年的春天,到处都流行着摩登这个词汇,它是高跟鞋、是桔红色喇叭裤、是邓丽君歌曲、是录音机、是自行车、是水仙花。总之,摩登与我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上了火车箱,凭着一张站票。直到我扑进车厢,那怦然跳动的心仿佛才有了凝聚点,它就是车厢,是一节一切的拖斗,是挟裹着人的呼吸和汗味的车厢内部,它是一个集体,是我从未出入过的另一个小世界。   夜色很快占据了车厢,此刻,我的手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座椅的一角,我的脚已经适应了在车厢中站着,我的身体已渐渐地适应了随同火车厢的速度前行轰鸣,随同或快或慢的速度让身体进入睡眠中去。此刻,到了午夜,整个车厢都开始静寂下来,那些用舌头饶舌者,那些跟着火车的音响唱歌的人,那些戏笑的人们都已经开始微微闭起了双眼,而我就站在一角,用手死死地依靠着别人的坐椅的一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张坐票,简直是一种好运,那些拥有座票的人尽可以把头枕在坐椅上,进入睡思昏沉的状态。当我在无意之中进入卧铺车厢时,我看见了卧床--窄小的像我少女时代的第一张来之不易的小木床,除了可以容纳下我的身体之外,再也不可能容纲一只手臂或者别人的一条腿。这就是火车上的卧铺。不过,它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床原来可以安置在摇晃的火车厢里;床原来可以随同我们的命运、旅程在变幻,我穿越卧铺车厢时,感受到了很多人进入睡眠后的呼吸声,它们恬静如油莱花。当我直奔省城时,花儿曾经在滇西的田野上出现。我踏着轻轻地节奏,穿越出整个卧铺车厢回到我们的车厢,在这里,那些已经打盹醒过来的人们又开始喝着啤酒,说着闲话,在火车上,没有闲话的人也会制造闲话,这就是车厢。这就是火车上的旅途。我打着盹,这是一个远离床的时代。然而,凭着1982年的春天,我青春的身体足可以轻松地度过今夜。旁边,是一对男女,他们拥抱着在打盹,而另一侧,是另一对男女,那个男人的目光明亮地盯着女人的脸,在火车厢昏暗的灯光辉映下,女人的脸依然像桃花般灿烂。我置身在这个现实之中过夜,同许多陌生人在火车厢过夜。   此刻一个青年男人朝我走过来,神秘地对我点点头,暗示我说他旁边有一个座位,我就来到了他身边坐下来。他说他已经为我保留这个座位好长时间了,他旁边的朋友下车时他就已经为我保留了这个座位。夜色把这个男人暧昧的语言挟裹在我的睡思之中,我开始打盹,我将在火车上的下半夜坐在这个青年男人的旁边打一个长盹。   1986年 玛多荒原上的夜   玛多离黄河源头已经很近,我们是在黄昏刚刚抵达玛多县城的。这是一座从荒原上升起的小县城。年月的县城,到处弥漫着风沙,呼啸和冰雹,我和海惠就在这座小县城中行走着,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当然,最小的县城还有云南德钦县城,它不是置身在荒原上,而是置身在一座大峡谷中。而且1986年玛多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因此我用面颊、脖颈、手指、脚趾头,用我裸露的血管、甚至包括我的牙齿感受着码多县城的风嗖嗖地吹来,这意味某一天玛多会迁徙。   很快,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脖颈上的沙粒,那些用手指可以触摸到的沙粒,那些用鼻翼可以呼吸到的沙粒,那些呛人的沙粒,那些可以被牙齿磨擦,可以刺痛咽喉的沙粒,遍及了我周身,这就是玛多县,这就是黄河源的玛多县。我们的诗友李不断地靠近我们想用他一米八的身体遮住风沙。李从不多语,他就像是从玛多县冒出来的一顶帐篷,试图让我们两个南方女子遮开码多县的风沙。   我们就这样走着,环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了李安置我们的住处,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们又寻访到了火炉,这些用牛粪团取暖的火炉,我们在果洛州府时已经体验过了,诗人斑果把他和另一个男孩的房间让给我们,在果洛州府里,堆集着一堆又一堆干牛粪团,在无限漫长的冬季里,他们就是这样把团团干牛粪抛在炉火中点燃,而我们也就那样学会了取暖。   在这里,玛码多县城的一只火炉旁,我们触摸着身体上滑落下来的风沙,咀嚼着吞咽着喉咙中的风沙,炉火渐渐地温暖了我们的四肢。就在这燃烧着火炉的旁边,我们开始在码多县城过夜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无眠之夜,风沙依然在撞击着墙壁,无论墙壁有多么厚,我们都能听到呼啸之声。   终于,我看见海惠的日记本从她的被子上滑下来,睡眠的时刻已到,在呼啸声中,我躺下来了,这是一个呼啸之夜,它将给我们带来拂晓。第二天,夜色已经结束了,早晨的玛多县,像天堂般沉静,简直看不到风啸,风沙留下来的任何一种痕迹,这就是荒原之城玛多县。   我站在街道上,想遇到一个刚刚从夜色中醒来的人,我等了很长时间,看见了一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我身边经过。我们开始出发了--朝着荒原的源头而去,越来越多的冰雪密封的道路像是使道路断裂开来,朝远处看去,荒原上出现了冻死的耗牛、羊群的尸身,接下来,一大群黑黝黝的人群出现了。诗人李告诉我们,他们是淘金人,每年春天,都将有二十多万淘金人涌进这片荒漠。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寻访金子。许多年以后,我坐在电影院里接触了大量的美国好莱坞西部片,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世界的西部。   李告诉我们,有许多男人就在这荒原上冻死,或者病死,然而,依然有一批一批的淘金人奔赴这片荒漠之中。我们看到了源头圣泉般晶莹的泉水,这就是黄河的源头吗?远处,一只玲珑的白唇鹿在蹦跳着,它也许是我在荒原上看到的最为鲜活的生命。   夜,如沙粒般旋转着,又一次钻进肌肤,在我们的喉咙中颤栗着。听说玛多城已经迁移了,我在玛多县度过的夜,睡过的床如今在哪里呢?那些床啊床就在炉火边颤悠,而我此刻置身在西南边,在这个冬日的午夜,我想起了玛多的风啸,我想起了玛多的床。   过夜,意味着已经把身体放下来,把行襄和沉重的历史暂时放下来。我们的历史无疑应该放下来,在这一刻,我已经又一次开始澄明那段属于我个人史上的一段历史:风啸风沙朝着我青春的脖颈扬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磨练出了我的历史最为动人的瞬间。当我把头转向荒原时,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正是在这一刻,我历史中的历史变成了我置身在玛多县寻找访到的床榻。   1987年 让他走,还是留下来?   抵达永胜县城的男友刚把门敲开,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笼罩着,也许是他的目光,他从广西柳州来,从一个那时候我十分陌生的地域,从铁轨上乘着火车而来,而当时,一个秋天,我刚从墓地回来,父亲刚刚在三天前被我们掩埋在深不测的泥土里,那是滇西的尘埃,棺材放下去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此刻,我正在凭吊,正在默哀,正在回忆父亲活着时的一切时光之谜。   而此刻,韦已经放手在了门上,他是第二次来永胜的,第一次来永胜把时,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恋情,一种裸露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不被时光所摧残的恋情。所以,韦第二次来,门一敞开,他并没有看见我脸上的那团乌云,也没有看见我胸前的小白花,甚至也没有看见我被死亡所摧残过的目光。这就是恋人韦所置身在激情中的那一时刻,当他不顾我的目光中翻滚着乌云和无限的哀思,越过我目光的深渊之迹,扑到我面前低声说:“嫁给我吧。”我的手隐隐地摸索着,我的手摸索到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液的红色,其实,我的手触摸到的只是他的手指,日后他必须成为画家、艺术家,因为他的手指纤长,因为他的手指柔软,因为人手指上的骨头弯曲或伸长都在触摸着万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在触摸着我此时此刻的脸颊上一滴泪水的秘密。   他果真已经触摸到了那泪水,他弯下腰来,以更深的温存和无限的体贴靠近了我,他嗅到了我的气息,那环绕在我胸部的小白花的气息,所以,他慢慢地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当一个恋人的手臂用来拥抱一个人时,时间过得很快,那是我回忆中度过的最快的时光。所以我们已经在转眼之间被暮色笼罩着。谁也没有感觉到饥饿,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夜色弥漫,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猛然地对他说:“你应该去住旅馆,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旅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竭   尽全力地否定着他的声音,我在否定他的温柔,他的幻想,他的触摸,我力图在告诉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住在旅馆中去。他点点头说:你别生气,我会去住旅馆的,可时候并不太晚,我们可以再呆一会儿。   我没有抗拒,我们依然像几分钟前一样彼此依偎在一起。他甚至已经脱下外衣,然而,他刚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我就格外清醒地提醒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去住旅馆。他捧起我的面颊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难道我千里迢迢来见你,就是为了去住旅馆吗?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在他手臂里,在这过去的一分一秒里,我依然在抗拒着他,我依然催促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去住旅馆。他松开了我的手臂,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衣,那是一件黑色的外衣,他永远迷恋黑色,人的内衣、外衣、鞋子都是黑色,甚至连他的包也是黑色的。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块躺在这张小床上,如同躺在大海边缘那茫茫无际的沙滩上?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你睡觉时的伙伴、恋人?轻轻地安慰着你,陪伴着你,我为什么要去住旅馆,这屋子里的小床已经足够让我们彼此抚摸,寻找梦乡,我为什么非要去住旅馆:好了,我不去住旅馆了,我别无选择,我要留下来。   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让他离开,他的声音,他的躯体,他的外衣,他的箱子,他的黑色,他的脚,他的气息,连同人的睡姿都留了下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彼此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床了,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简陋的床。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床。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眠,此刻他抓住我的手,而我仿佛抓住了一种枝杆和藤蔓,这是一次短促的睡眠,是我和他之间惟一的睡眠。天亮以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既不可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天亮以后,我又变成了另一个我,拒绝着这个千里迢迢的求婚者,拒绝着他对我的爱。而在天亮之前,我竟然依偎着他,也许在这种恬静或深沉的睡眠中,我已经梦见了我和他的未来:我们将被遥远的国度所隔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孤独旅人,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过一天真正的世俗生活。   1988年 黑夜中的伙伴   在一间老房子里,我和冉必须共居一室。这是年的冬天,我和冉来到滇西拍摄照片,在几十户村庄的山寨里,我迎来了夜晚,同时也在寻觅着住所,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学校里,小学教师把房间让我们住,而这个教师去回村里去了。那是惟一的一间小屋。小屋中置放着唯一的一张床,当我们进入这间小屋时,并没有想到过夜的问题,我们只是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常识或习惯中走进了一间房子,因为房外已经寒风习习。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结束了一天的拍摄,我们全身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我,比冉更需要休息,所以,在那间小屋呆了几十分钟以后,我就开始面对那张床了。   也许女人在身体疲惫时比男人更需要床,不错,我就是那个需要床的女人,如果此刻在家里,我会拉下窗帘,把门掩紧;睡觉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体验。我环顾着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除了这张床之外,我还有一间书桌和椅子,所以,除了这惟一的床之外,就没有任何提供我们睡觉的场所了。   冉一直埋头清理他的胶圈,他似乎丝毫也没有进入睡觉的问题,我站在他旁边暗示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低声说,你休息吧。我暗示他说:你可以趴在书桌上睡觉吗?你有过趴在书桌上睡觉的经历吗?冉突然笑了,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单人床幽默地说:我们平均分配,你在床上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好吗?   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冉一说话,我就不得不回到床上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属于我占据的上半夜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折腾了,我必须快快地上床。合衣躺在床上的滋味还没有感受过,我就已经入睡了。然而,这种睡眠并不很长,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气味,或者说我被这种气息所弄醒了。睁开双眼,我看见了冉,他正站在窗口,吸着香烟,他大概已经吸香烟很长时间了,到处是烟雾弥漫。我被烟呛了一下,冉回过头来,掐灭了香烟说;我弄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进入下半夜了。到了冉睡觉的时间了,冉笑了笑说:还是你继续睡吧,我不困。   然而,我还是主动地把床让给了冉,在我的固执之下,冉躺在床上。不到三分钟,我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凭着一盏小油灯,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睡姿,他依然像我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躯很高大,而那张小床很窄小,所以,他的头伸在被子里。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就像孩子,也许人在睡着时都像孩子,我坐在椅子上,其实椅子离床那么近,我可以凭着跳动的火焰看到冉的脸,冉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冉告诉我他儿时的故事:那时候冉喜欢爬树,他之所以爬树是因为他喜欢在树上看风景,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冉就在做着摄影家的梦了。伤疤就是在那些爬树的岁月里留下来的。在灯光辉映下,伤疤显得很清晰,也很生动,冉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我在默视他,他微眯着眼睛,猛然间睁开,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他醒来了,他问我观察他有多长时间了,我笑了。内心掠过一种羞涩,而且是偷窥一个男人的脸上的伤疤。   事后,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入睡以后,冉有没有偷窥过我的脸?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现实问题。当我面对一面随身携带的镜片梳头时,冉再靠近我说:你入睡以后的脸与你醒来之后的脸不一样。拂晓慢慢地来到我们之间,刚刚过去的一夜,我们经历了什么,我回望着那张小床;我在上面度过了上半夜,冉在下面度过了下半夜。这就是我和冉成为黑夜中的伙伴的故事,也是我们回忆中的故事。   冉在一次摄影生活中遇难的那个春天,我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他是在一次攀援悬崖过程中坠入深渊的。朋友告诉我,冉决心要沿着悬崖而上,因为冉想倚在悬崖的一老树上拍摄远处的风光。冉本来已经抓住了那棵树本身,然而,树枝断了,人的身体往下落去,在冉的遭遇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冉睡觉的下半夜;我面对冉的脸,我看到了伤疤。我没有想到那个偷窥到的伤疤竟然是冉和一棵树的命运。   1993年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   这是深秋,荒凉的草棵就在窗下舞动着,来到太平劳教场所,只为了做一件事:看****们的生活,在这里,有****三百名,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集体。我们是在午后抵达劳教所的,没过多久,劳教所人员打开一道门,那正是劳教所的****们午休的时间,她们的房门敞开着,四个人的房间,总是会散发出女人的气息。我想到了肉体这个词汇,沿着院落,这些平房的庭院间晒着****们的女裙,在这里依然能够看到裙子,那些各色各样的裙子摇曳着,或者像树枝一样姿肆地悬挂在空中,仿佛想告诉我,穿裙子的****们已经来到了劳教所,她们带着忏悔、昔日的衣裙走进了这座庭院,开始了新生活。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交织着晶莹的漪涟,绽放着花瓣,充盈着浪花;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有一个更深的深渊,它像敞开的淫荡,转眼之间就把肉体彻底撕开;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深藏着秘密,它也许是爱欲似的呻吟,它也许像彩虹挂在天上,它也许藏在幽暗之中。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我此刻正在探访着****们的肉体,转眼之间,短暂的午睡时刻已经结束了。她们懒懒洋洋地伸着腰,眨着眼睫毛一个两个地走出了房间,她们中的人手指夹着香烟,那夹烟的手指像被烟熏过,像是从腌菜罐中猛然抽出来的黄瓜;她们中的人有人穿着裙子,那缀满花朵的长裙像媚俗的理想在炫耀中落在深渊里,还是曾经呻吟过的肉体堕入了肉体的深渊;她们中的人唱着流行曲,那是邓丽君的歌,是王菲的歌,是缭绕在她们牙齿之间的的一种低糜的音符;她们中的人打着哈欠,足可以说明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长久的睡眠,而此刻,到了这一步,我知道,我可以揣摸到萎糜的姿态,她们渴望着在梦里逃避惩罚,她们渴望着到梦中去改造生活。   转眼之间,她们已经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管理人员已经带着她们回到田野上去了。她们将锄土、除草、在荒凉的深秋,她们一个两个把时光消耗在田野上,劳教人员告诉我说,许多****试图逃跑,她们逃跑的时间通常是午夜。但很少有****会在田野上劳动时逃跑,很少有****可以穿越劳教所女干警的目光,但仍然有一个****逃跑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个****不顾一切地沿着田野小路奔跑着,她的鞋子掉了,她仍然在跑,她的双脚踩在了荆棘上,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当她跑到铁轨上时,恰好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她被卷入了火车轮下。   夜晚来得如此之快,我住在管教干部的宿舍里,推开窗往下看,我本已躺下,然而,总是会听到一阵水声,一阵冰凉的水声。它仿佛浇湿了我瑟动的身体,当我推开窗往下看时,在我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赤身裸体地站立着,她在沐浴,因为在她旁边就有一只水笼头。白天我曾经看到那只孤零零的生锈的水笼头,我曾经拧开水龙头洗过手,那水跟世界上任何别处的水一样清澈、干净,只是那只水龙头已经生锈。此刻,赤身裸体的女人正端着一只塑料盆的水往身上倒去,我吸了一口气,在这个深秋的夜色深处,那个女人披着长发,惬意地在空旷的庭院中沐浴着。身心是如此地自由,这自由似乎让她体验不到一丝寒冷。我还看到从她手上散发出的泡沫,夜色中那些泡沫显得惨白如雪,转眼之间,泡沫又被高高地扬起来的一盆水的倾泻卷走了,她的肉体此刻变得如此地光洁,像雕塑伫立了几秒钟,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这顿然的消失使得我沉入了的睡眠显得很惚恍,我又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沉落着,如同一个****的肉体忽儿变成赤裸,转眼之间又变成了晶莹,变成雕塑,变成天使和堕落之使。   我就睡在****们的旁边:肉体。它因灵魂而可以高高在上,也可因失去灵魂而坠落而下。这个问题主宰着我们肉体的命运史。我辗展不眠,又一个女人到了水龙头下面来沐浴了。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月光之下,仿佛想寻找到肉体的新生活,在这里,肉体是一座熔炉吗?它会使其体内重新燃烧起来吗?   1996年 旅途上一个失恋者的夜晚   我打开旅馆的门,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阵争执声。那时已经是午夜了,很显然争执之声是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很显然,隔壁住着一对男女,或者恋人,因为只有男女交混的声音--才会影响我们的耳膜,它们清脆、猛烈;它们时而温柔如水,然而这是抑制住怒火的柔情,来自女性的那花瓣或伤口似的唇;那些激扬的声音,一直没有妥协地、没有松树地从粗粗的喉结处发出来,所以,它们来自男性的唇,那张唇不是伤口,它们更像锋刃,所以,当我靠近他们住的客房门时,想提醒他们夜已经深了,我感受到他们的扰乱时,我的手刚放在门上想敲门,门开了,一个男人拎着箱子气冲冲地往外走,身体碰到了我身上,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像一块移动、倾斜的大石头,正在移动、正在不顾一切地朝着石崖、朝着山坡、朝着大海、朝着远方而移动。很快男人的身影就已经朝着楼梯滑落下去了。那绝对是一块顽固的石头,朝着这个男人所选择的目标消失了。   房间里的女人起初犹豫着,最后冲出屋来,似乎也看不到我的存在,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当然会看不见任何人或物。所以,她撞了我一下,我一直呆在门口,我是旁观者,我是被这场景迷惑的使者,女人撞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像雨中潮湿的瀑布,也许她披着长发,那黑发垂到腰部,不错,她就是柔软的瀑布,她穿着吊带裙,赤着脚,看上去,在之前,她已经躺下了,或者刚洗完澡,她身上散发出一阵芬香像是桂花,又像是桃花的芳菲。她赤脚滑过楼梯时,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迷惘和无助,她在追,她能够追上那个男人吗?   我回到房间,因为在我房间里有一个露台,我可以朝下看去,如果身体趴在露台上--我就能看见那个男人或者看见那个女人。在这一刻,我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他们的命运之中。因为我是被两者所碰撞过的一个人,能够在一刹那之间的碰撞感受到他们的分离在眼前。这种恋人似的分离,我尝试过,它是一种剧痛,是一场战争。   我趴在露台上朝下望去,女人终于追上了男人,我不知道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女人用赤脚耗尽了,或者缩短了多少路程,才在楼下的庭院中追赶上男人;我不知道面地抵触。   从黑夜的角度看上去,这种男女之间的抵触是多么令人绝望。然而,抵触是无法回避的,正像他们最初的相遇,两性之间的相遇导致了热恋,迷失到厌倦,他们因时间的流逝,时间的真实,时间的空洞,时间的虚掷而在厌倦。所以,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我已经看到了活生生和厌倦,而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词汇,它就叫:颤栗。   女人伸出手去拉住了男人的箱子,这个时刻显示出分离是他们抵抗的核心。然而,男人看上去注定是要离开女人的,男人伸出手去拉了一下女人的吊带,那吊带仿佛随着女人的身体颤栗,在往下滑落,就像倾斜的残枝一样在呼啸中顺着山坡滑落而下。然后,男人松开了女人的手,这一次女人没有抵触,她摇了摇头大声说:”你走吧!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男人是在这个女人最后一个字的垂落之中转身离开的,这一次,很奇怪,女人没有继续追,她赤着脚,夏夜的赤脚踩在旅馆的大理石阶梯上,那样的纤弱,那样的一种颤栗,已经被她的身心所控制住的一种颤栗,顿然间笼罩住了我。   女人伫立着,抱着双臂,她也许在啜泣,那些晶莹的泪顺着面颊流动。然而,黑夜掩饰住了一切,不久,她就回来了,顺着楼梯,因为夜太静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仿佛纸片儿在飘动。随后,她房间的门关上了。整个晚上,我都在失眠,简言之,整个晚上,我都在陪同那个女人失眠。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本已经同男人住在旅馆,却又突然降临了一场巨变:男人拎着箱子一定要离开女人。这个故事太世俗,却发生在我们的午夜,在睡眠中变成了分离。       第三章 朋友的故事     1974年 像庄稼一样疯长的恋情   当我乘坐一辆手扶拖拉机去看望我的知青朋友时,我刚进入12岁。我的知青朋友叫梅姐。我从认识她的那一天就称她梅姐。当时我们住在镇公所,她到镇公所开会时,我认识了她。梅姐穿一双塑料白凉鞋,穿一身没有领帽的黄军装,出现在她所插队的大队正等候着我,从她身后冒出一个青年男人,温柔地看了看梅姐,同时也看了我一眼。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看见梅姐和这个青年男人一块到镇里来赶集。那个青年男人叫吴哥。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有一个假期,我没有像以往一样通知梅姐,就悄然地出现在了那座孤零零的知青土坯屋外。   那是一个午后,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把头轻轻地倚靠在窗口朝着知青屋看去,我看见了梅姐正在解开衣扣,也许她想午休呢。然而,吴哥出现在梅姐的身边,他好像从一团暗影中慢慢走出来。12岁的我能够感觉到他焦灼的等候,就在他的手慢慢地放在梅姐的肩头上,我突然把头埋在了泥墙上,这一幕我曾经看见过,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父亲也是这样把手放在母亲肩头上的。   在我父母的卧房之中,我无意之中看见了母亲滑下来的没来得及穿的胸罩,在我父母的卧房之外,我无意之中倾听到了一种细密的呻吟,仿佛是一阵欢快的泉水的流动声,常识告诉我说:有一种事情现在发生了。所以,我的身体从泥墙下开始向着前面的麦地移动。在这样的时刻,我必须隐藏。   当我把整个身体隐在麦地里时,我的人性在培植着我的身心之花,我咀嚼着一根已经变金黄的麦杆,那种清香沁入我的心胸。我就这样隐藏在大地的迷宫中。直到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已经走出了知青屋。我钻出了麦田,朝着我的朋友梅姐走去时,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在麦田里隐藏了好长时间。   隐藏。各种各样的隐藏:只为了把身体藏住,在日后的岁月里,在各种场景中,当我学会隐藏的时刻,一定是我已经尝试到用身心孕育秘密的时刻。我们为隐藏而付出了一切代价,因为在任何隐藏里,我们都在学会人类的一切技巧和手段。因为惟其在隐藏里,命运会变得周转不息,或者维持原状态生长下去。   在这里,梅姐和吴哥显然恋爱了,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尝试到了爱情,同时,浮现出了他们在那个午后双双走出知青屋的那一刹那里: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时刻,他们羞涩地走出来,也许他们尝试到了性爱。这是每一对青春期的男女在爱情之花绽放时必须尝试到的一种历程,任何男女都无法回避这一历程。总之,当我仰起头来在麦田中看到他们时,仿佛看到了他们像庄稼一样疯狂生长的爱情。   之后不久,我在镇医院的石阶上突然碰到了梅姐和吴哥,我到镇医院找同学时看到了他们。梅姐的脸散发出苦涩的笑,吴哥的脸也散发出苦涩的笑。事后,我同学告诉我说,我的知青朋友梅姐到医院作了一次堕胎手术。一刹那间,我的胸部仿佛吸入了一只飞蛾,它在我火热的、模糊的胸膛中飞舞着。   我又来到了知青小屋,吴哥怀抱吉他,正在弹奏着一曲我从未听到过的歌曲。那是秋叶凋零的季节,梅姐脸上出现了忧伤,那时候梅姐才岁。吴哥岁。我盯着梅姐的腹部;她有过短促的生孕,那个时刻对于她也许是喜悦,也许是磨难,也许是幸福,也许是伤口。然而,那个时刻已经离梅姐远去了,明天,吴哥就要先回城去,他已经解决了回城的一切手续,这显然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时刻。   他们不顾我的在场,在吉他曲的哀伤音符之中轻轻地依偎着,而当他们依偎时,我又走出了知青屋,我又开始隐藏在外面,那广袤的田野的庄稼地正在收割之后散发出一种荒凉。我和岁的知青朋友梅姐站在村口送走了她的男友吴哥。这个故事告诉我说:时间之谜源自我们的一次离别之苦,它绵延着和解除了笼罩在我们身体中的一次缤纷的锁链。   1982年 偷情者的遭遇   我女友王小丫的偷情生活开始于1982年夏季。当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是第一个了解这个秘密的人,所以,我劝诫着她,我甚至搬出了文学史和世俗史中所有的偷情者的悲惨遭遇,然而,当我描述这些遭遇时,王小丫的眼睛一片明亮。胸脯起伏着对我说:“我就是爱上他了,没有办法,我无法阻止自己去会见他。”   在小小的县城,一个偷情者注定会有一批偷窥者,因为一个县城的世界实在太小了。王小丫就是这样不停地变换着地址--与她偷情的现实世界会面。有一次,王小丫事前对我说能不能把我的房间借给她几小时约会一下,我皱着眉头,因为我看到了王小丫眉宇间的沟壑,毋庸质疑:爱无藏身之处已经成为横隔在她面前的最大的沟壑。玲珑、秀气的王小丫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偷情这条道路。所以,当我把钥匙递给王小丫时,我对她的遭遇充满了怜悯。   那个星期天的黄昏,我站在我房屋之外的广场上徘徊着,我置身在那些家庭组合的散步队列中,置身在若隐若现的男女的影子中,我徘徊着,我也在窥望。因为这是王小丫出现的时刻,也是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刻。我想藏在我的世界看看那个让王小丫神魂颠倒的男人的模样,我想由此判断王小丫偷情的世界到底是荒谬还是幸福。   我从不把这种偷情放在伦理道德的意义上去评判。因为我是诗人。慢慢地出现了王小丫,她穿着喇叭裤--那是我们不久之前请上海的裁缝夫妇缝制的摩登喇叭裤。为此,王小丫差一点爱上了那个上海裁缝。不过,我总是提醒她说这个男人看上去年龄太大了,像王小丫这样的女孩子,大概特别容易喜欢气质成熟的男人,所以,王小丫注定要爱上一个有妇之夫。这就是王小丫的遭遇。   王小丫在不远处出现,她的衣作,她的色彩,她翘首期待的目光,她的犹豫,她的勇敢都是她爱上一个男人的佐证。终于,一个男人朝着王小丫走来,但他和她的目光只对视了一下,看上去,他们仿佛是一对陌生人。那个男人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高大,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然而,我知道王小丫爱上的是一个外科医生。   我只给了王小丫两个多小时,我之所以限制时间是为了让王小丫的偷情简约一些,我知道越是简约的东西越是安全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了,我除了做一个窥视者之外,我也是一个守望者。我之所以徘徊在外,是为了防范别人进入王小丫的世界。我脆弱极了,仿佛与那个有妇之夫偷情的是我,而不是王小丫。我脆弱的神经让我体验到了四周筑起的墙壁,而我就在这些墙壁下面漫步着。   两个多小时的漫长足可以让广场上的人们逐渐地散去,我现在明白了,当我渐渐地看到已经越来越少的散步者时,我明白了,从本质上讲,我希望王小丫在这两个多小时的世界里获得她幸福的时刻。我就这样屏住呼吸,当我再一次看手腕上的表时,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王小丫是在两个小时过去十多分钟走出来的,那个男的已经在她之前离开了。王小丫把钥匙递给我,脸上洋溢着一种像飘忽的云彩一样的无边幸福。我不知道这种幸福到底能延续多久。王小丫的偷情世界依然在日后延续下去,就在王小丫和那个男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赴一座200公里之外的火车站的那个秋天,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王小丫了,当她在火车站目送着一列火车运去,迎候着一列火车降临时,那个男人准时地来到了她身边。然而,还没等他们走进月台,一个女人的手伸出来抓住了男人的手臂,这个像幽灵般折射出幽蓝色的光班的中年妇女冷笑了一下低声说:“我终于抓住你们了,我终于抓住狐狸的尾巴了。”就这样,王小丫偷情的世界在火车站的一列火车进入月台时结束了,那个男人比王小丫所想象中的要怯懦十倍,比王小丫所想象中的爱情要苍白一千倍,就这样,王小丫偷情的遭遇结束以后,她从火车上出走了。   1984年 我的历练我的伙伴   从1984年开始,有一个叫杨的男人总是从滇西的另一条道乘长途客车进入我生活着的县城。他当年30岁,而我22岁,他从客运站下车以后,总是到客运站旁边的旅馆事先住下来,然后,穿过永胜县城的那些像血管一样纤细无比的小巷,而当他穿越小巷时,我毫无预感,我正在文化馆的那间单身宿舍小屋写诗或者看书,那一个时期,文化馆宽松的环境为我提供了这种条件。然而,那一时期,也正是我生活中最单纯或毫无目标的时期。杨出现在我的单身宿舍门口时,仿佛一封信,一封从邮差手中到达我手中的信--洋溢着1984年我的一种意想不到的生活方式。而且杨也会给我写信,写信的周期很短,有时候一星期一封,有时候三天或半个月一封。但杨每一次到县城来看我,总是出其不意地降临。杨降临时总是有理由,比如:他会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棵树下或者在一根绳子旁边伫立着,我在他梦中总是同那些缤纷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比如,花朵、河流;比如,绳子,鞋子和赤脚。每当他在梦中看见我时,总会使他毫不拖延地搭上一辆客车,来到我身边。   杨总是会给我带来书籍,在那座小县城无法买到的书籍,有弥尔顿的《失乐园》,这本书从杨温热的掌心到达我手上时,我从杨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湿润,在我一生中,不断地来来往往,而从来没有发生过爱情关系的就是杨和我的关系。我知道,杨那时候已经结婚,然而,这并不是阻上我们发生爱情的障碍。   《失乐园》在1984年已经来到我手中,诗人弥尔顿的那个世界犹如杨用目光传送给我的一束光斑,我需要这种光斑已经很久。我和杨会走出县城外去,走在那些县城的乡间小路上,杨跟我谈很多话题。第二天一早,他就会离开,所以,我们通常会到一家县城的小酒馆,落日前夕的小酒馆永远洋溢着那种色彩:弥尔顿《失乐园》中的那些舒缓的诗句的落叶,飘零在杨的肩头,飘零在杨的衣袖之间,飘零在杨的语言之中。我看着杨,我说话很少,我更愿意听杨说话。   杨吸烟,甚至杨降临时就会挟裹着一种浓烈的香烟味道。杨还喜欢喝木瓜酒,当小酒馆老板娘从一只巨大的容器中将呈咖啡色的木瓜酒倒在小酒杯里时,杨的目光变得游移起来。他是唯一地没有用性勾引过我的男人,他甚至从不跟我谈论性别,也不跟我谈论爱情。即使在日暮合拢之时,在他被小酒馆的黄昏所笼罩成一个弥尔顿《失乐园》的诗歌中爱神的形象时,他也从不用手触摸我的手,每一次会面,我们的手都从未碰过。然而,他关心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我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一样,也许,他从梦中传递出的意象中看到了我也许会变成一朵花,也许会变成一棵树,也许会跌进沟壑,也许会靠近悬崖。   他唯一抓过我的一次手是在车站,那时候是冬季,天空中飘着雪花,他突然送我一双手套,亲自把我的手抓住,他给我戴手套时,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可以同别的男人的手区别开来,因为他的手不会使我或他产生欲望。直到如今,我仿佛仍在历炼着,仿佛在《失乐园》中被历练着。因而我听见盲诗人说话:“在不忠的队伍里,虔诚的只有他一个,在数不清的伪善者中,不受影响,不动摇,不受诱惑,不受恐吓,他保存了他的忠心,热爱虔诚。”我在杨的目光中历炼着我的身体,我毫不动摇的勇气。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杨   ,数年之前,杨已经谢世,消息从电话中传来时:我的肢体已经挂满了一种人世间的幽暗,我愣了一下,随即从书架上抽出了《失乐园》,杨送给我的书已经变得暗黄。我的历炼之书同我的历炼之躯体都在那一时刻尽可能地寻找着我昔日的伙伴。   杨的墓地在滇西,一个像《失乐园》一样的世界里,然而,直到看见墓地时,我还在回忆,我还在力图回忆杨给我戴手套时,我从他手指上感觉到的一阵灼热,他递给我的一束光就像他从未给予我的爱一样成为不解之谜。就像口诀,只可以默念,不可以被朗诵。   1986年 我的姐妹,我的影子   当两只沉重的行襄将我和海惠联系在一起时,她已经成为我的朋友和我旁边的一道影子。年三月,我和海惠决定去走黄河,被一种现实和虚无的梦境所折磨着的我们,首先应该准备的是两只行襄,这是两只军用行襄,是一位部队的友人送我们的。那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时期,然而,我们的行为却一点不浪漫。因为黄河流域有荒原、困兽;有野狐的传说,有孤独的踪影,有壶口瀑布的咆哮,有茫无边际的草原,有红枣、大米和玉米棒交织的红土高原。而在出发之前,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并达成了这样的契机:我们一旦已经出发,就不再是可以分离的影子,我们将尽可能地像一根绳子一样扭在一起。   因此,我们变得现实起来,首先是行襄,它必须配制药品,每当配制药品时,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地设置出这样的场景:当我们置身黄河源头上的荒原中时,当狼扑向我们,我们的躯体时,我们需要的是勇气和药品;当我们突然遭遇到疾病的危机时,我们需要的同样是药品。这种虚拟的场景,后来在我们出发后都一一地被我们所历经过。我在黄河源头差点被流感夺去生命,是那些药品救了我。荒原上的饿狼离我们很近很远,但因为那一时期正是大量的淘金人疯狂地扑向荒原的时刻,所以,那些饿狼只是时隐时现地出现又消失了,我们随身携带的药品不仅救过我们的命,我们还在黄河流域的小村庄将药品送给一位咳嗽不止的老人。那个老人的形象像一棵百年老松树,直到如今,在我记忆中,仍然像一棵老松树。   当我们配制指南针时,我们显得很激动,我们面颊绯红,仿佛陷入了迷失彼岸的世界,我们在准备指南针时,一次又一次地虚拟出我们所迷失的黄河源头的一片荒漠,一座村庄,一片森林……这虚拟使我们配制好了圆形的指南针。当我们配制匕首时,我们从刀锋中触摸到了寒冷,我们虚拟出了一个凶手的影子,一个敌人的影子,一个暴徒的影子……所有这一切在黄河流域都与我们相遇,不过,我们却迷失在一片荒漠之中,那时候指南针确实标正了我们前行的方向。   我们还配制了各自的牛仔衣裤,1986年是一个普及牛仔裤的时代,我和海惠都喜欢那种深蓝色的牛仔裤,这也许是我们最为浪漫的时刻,我们从小商贩手中买回三条牛仔裤,它占据了行襄的一角,并使行襄一下子变得饱满起来,当我们虚拟出我们穿上深蓝色的牛仔裤出现在黄河流域时,我们的躯体仿佛变成了布帆,正沿着河流漂动。除此之外,我们还准备了笔记本,这对我们意味着在语词中记录着现实,在语境中解决我们内心生活的一大堆问题。我喜欢深黑色的笔记本,它更像诗歌,而海惠喜欢蓝色的笔记本,也许蓝色就像她的年龄:19岁。   除此之外,我们还准备了一台劣质的照相机,在1986年,照相机显得很希罕,就像但丁的《神曲》一样稀罕,不多见,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经过斗争,我们依然从不多的经费中抽出了一部份,用来购置一台照相机,一台在那个时代显得光彩照人,在今天显得过时的劣质的照相机。当然,我们在拥有它之前已经虚拟出了它的重要诗性:它将十分准确记录下来我们的幼稚,我们的激情,我们的身体与黄河有关系的一切瞬间生活。   而我的姐妹,我的影子就在两只行襄的旁边,就在她19岁的日记中跳动着。在宁夏一座县城,海惠看见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她把这本书和但丁的《神曲》装在行襄中时,1986年夏天,我们已经在黄河流域行走了很长时间。我们不断地抛弃行襄中的东西,比如已经写满的日记本,我们会在一座小邮局,,把它们变成包裹,邮寄回我们的老家;比如,当我们觉得肩膀已经无力承担行襄时,我们会不断地瓦解那些罐头瓶和液体,不断地瓦解已经磨破的牛仔裤。   1986年,有整个一年,我的姐妹我的影子,一直伴随在我旁边,在我身前身后,像一只蹦跳的彩虹,又像一只忧郁的蝉--给予了我足够的勇气,让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条河流。所以,她是我的朋友,可以写在诗歌和笔记本上的,伴随我晕眩和伴随着我影子挂在树上,犹如挂在像册上。   1987年 火车上的旅伴   在车厢的起伏波动之间,我将从西南一座小县城出发到北京去。这次出发载着我的部份书籍,载着我重要的诗歌笔记本,载着我的行李,载着我的文学之梦。我坐的是硬座,火车滑动起来的时,仿佛我的肺部已经变成了一台发动机,正起伏着,这一年,我已经26岁。我坐在窗口,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感觉到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当我感觉到一阵烟雾缭绕时,才意识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静止一样,整个儿地凝固在我脸上。我站起来,在火车进入云贵高原的隧洞时,想站起来,在火车厢中走一走,其实,我只是想偏离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陌生,像光凝固在我脸上,使我呼吸不自由。哪知道,他也站了起来,在我的身体顺着车厢朝前移动时,他就在我身后移动着,我回过头去,我很想质问他跟着我干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车厢不是我一个人的车厢,是所有人的车厢,他像我一样拥有在火车厢中的一切权利。我来到了餐厅,我想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至少可以摆脱他,恰好是午餐时间,我可以坐在餐厅中,独自要一瓶啤酒,我一定要让他领会到我的独立感,我的拒绝。车厢就在眼前,然而,车厢的位置已满,我只好等候,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我和他都在等候中,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书,总之,1987年,我对所有在火车厢上拿着书的男人或女人都充满了敬意。   在等候的日子里,他竟然举起手来,把头倚在火车厢一阵晃荡之中,那本被举起的书竟然是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一直被我的内心所响往的书,竟然在火车厢一个陌生男人手中出现,我仰起头来时,才感觉到男人很高大,我的头仰得越高才感觉到他的高大。他阅读的时候显得很投入,就像他刚才把目光投在我脸上时显得很专注。我盯着书的封面,这本书对我是一种勾引。   终于可以靠近一张餐桌了,这是惟一的一张餐桌,他和我都不得不走上前去面对那张餐桌。我愿意跟他同桌,因为我想翻一翻他手中的《浮士德》。我的目光友好的使他的目光也变得温存起来。 我们各自要了两杯啤酒,因为短距离,所以,我们开始慢慢地聊天。那本书就放在餐桌上,那像浮雕一样的书封面,更像勾引这个词汇般使我的身心激荡。经过他的允许,我终于可以翻开书了,哪知道,这本书一旦来到我手上,已经使我解除了饥饿之感。我们从餐桌回到硬座厢,我们就在各自的对面轻轻地呼吸着。我一直翻拂着他的书,他不得不开始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跟我说话,谈论的话题断断续续,我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因为我的手一直握着那本书,像是把手伸在磁铁之中。当火车进入半夜时,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觉,似乎只有我和他是清醒者,他突然问:“你喜欢歌德吗?”我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他的面孔我现在想起来已经一片模糊,我只记得他跟我谈论《浮士德》时的那种声音。   总之,在他离开之前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一直跟我谈论着歌德的《浮士德》。正当我的目光被他的声音点燃时,他突然告诉我说,再过十分钟火车就进一座小站了,他就要在那里下车,他的老母亲生活在那座小城市,他要去看望母亲。十分钟时间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轻扬而去。我看着他的脸,我记得那应该是一张三十岁的男人的脸。我还记得他穿着米色的风衣的高大身体,就在十分钟以后,就在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手提箱子的那一刻,我突然站起来把《浮士德》递给他,他的手本已经伸过来了,突然他改变了主意对我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这个临时的决定使我欣喜欢如狂的同时也使我陷入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之中去,我脱口而出说:“你应该把你的地址给我留下来。”   他已经转身,他已经听不到我声音了,在月台上,我把头探出窗外,我看见了他,我又开始重复着这句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话,然而,他没听见,他对我点点头,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于是,火车开走了,火车上短暂的旅伴消失了,我至今依然保存着《浮士德》,如果当初他留下地址,我也许会给他写信,或者会乘坐火车去找他。然而,任何消失的事物都是一种不朽的怀念。   1987年 滇缅小镇小的堕胎之路   吴竹花的腹部并不挺立,然而,她却怀孕了,这是一个现实:1987年深秋的午后,吴竹花来到了我身边,让我陪她找一个地方堕胎。吴竹花翘起嘴唇说:“我想去一个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我的一个地方去堕胎。”我问她孩子是谁的,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吴竹花翘起嘴唇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怀孕,在我不知道怀孕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一再申明那个男人对她的怀孕负有责任,而且我是吴竹花的好友,也不知道他的男友是谁。吴竹花说她是违背道德,违背规则,违背一切习俗,违背一切家人意志与那个男人相识相爱的。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也许吴竹花有难言之隐,也许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   我们站在县城的路上随便搭上了一辆货车,吴竹花翘起嘴唇对我说:“但愿这辆车走得越远越好,我响往最远最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跟我的历史没有关系。”吴竹花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就睡着了。我看着越来越幽深的热带雨林,我看着逃窜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小松鼠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我看着陌生的货车司机黝黑的面孔,他沉默着,仿佛石头一样;我望着把头依倚在我肩膀上的吴竹花的脸,她年轻的脸,她桃色似的脸如今正卷进一场身体的事件之中。所以,她正在为身体寻找自由的角度。   货车在一座小吃店吃午餐时,我劝诫吴竹花说:“如果你勇敢一些,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吴竹花忧伤地又一次翘起嘴唇说:“我对这个孩子降临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无法让孩子继续在我体内生长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她那高高翘起的艳红色嘴唇没有涂任何一种口红,仿佛花的颜色,仿佛花蕊轻柔地荡漾着。我没有说话,我们继续搭上货车前行。对此,吴竹花充满了身体的释放,仿佛她的身体连接的是远方的旅程,仿佛在货车轮子朝着前移动之中,吴竹花越来越清晰地触摸到了她的自由。   黄昏,我们的眼睛被染成茶色时,货车司机告诉我们目的地到了。他的货车不再往前走了,让我们下车。我和吴竹花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仿佛肯定了这种现实:所以,当我们的身体如同两只箱子抛掷在这座滇缅小镇时,我嗅到了芒果树的香味,吴竹花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香味荡漾中颤栗着,她环顾着四周,她纤细而挺立的身体,那青春的身体将在这座滇缅小镇上经历一场磨难。黄昏如同茂密的热带雨林穿行在我们的迷离和方向之间。终于寻找到了一座小旅馆。首先,我们在寻找着洗澡房,经过漫长的热带世界的旅程,我们的身体已经变得汗淋淋的。当我们站在乡水笼头下面时,我们总共四个女人,四个女人的裸体对视着,我们沐浴,我们沉入水龙头喷溅而出的温水之中去,我们尽情地想彻底清洗干净身体上的那汗渍和肌肤上的一切负担。就在我擦干肌肤上的水时,我看见了吴竹花正盯着另一个浴者的背影,那个浴者竟然是一个孕妇,而且她已经到了那种快要分娩的时节,她高高地挺立着的腹部,骄傲地、毫不动摇的挺立着。   吴竹花仿佛寻找到了伙伴,寻找到了同病相怜中的伙伴,回到旅馆住下来,我听见了从吴竹花床上发出来的身体辗转声。那辗转声仿佛碰到了荆棘,仿佛已经从铺满荆棘的道路处寻找到了暗香和花朵。   第二天,我们依然按照预先的计划寻找到了滇缅小镇上的卫生所。就在我们走进卫生所时,吴竹花突然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她把手放在腹部,仿佛在触摸着琴键,仿佛在弓与弦之间选择音符;就在这种转折点中,我看见了吴竹花那高高翘起的如同茶花一样艳红的嘴唇,她把她那犹如胚芽变成果实的秘密告诉我时,我愣住了。然而,我却坚定地支持她的决定,并对她说道:“你留下孩子会使你很快成为母亲,这就是你的命运。”她翘起嘴唇对我说:“我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在我体内成长,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命运使吴竹花二十多年以后出现在我面前,使她理所当然地呈现出了她二十岁的女儿的身体。   1992年 漂亮女友瘾君子的生活   她吸香烟的历史就像抖落在一只暗盒之中的烟灰,那些粉沫或者像珍珠的碎片,或者像羽毛的碎片。总之,我认识她时,她的脸,她的修长的美腿,以及纤细的指甲仿佛都已经溶解在那只暗盒之中去。只要见到她,她总是以香烟为伴,有很长时间,因为失恋,之前,她经历过好几次风暴似的爱情,据说每一次都给她的灵魂带来了彻头彻尾的震荡,乃至于她的肉体像是为爱神而存活着。她容易陷入爱情,是因为她漂亮,她是那种很容易让见到她的陌生男人产生感觉的男人,所以,她避免不了受到骚忧。爱情,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说,更多的就是两个人的骚扰,就像婚姻注定是两个人的战争一样。   她低领处的肌肤里散发出一种肉欲,女性的低领处更像未被人重视的、歌吟过的私处,当我第一次在一座酒巴看见她的时候,她的领口很低,像坠入深渊口,呈现粉红色或肉色,她坐在一个男人对面,那男人表面上跟她喝着黑啤,实际上是在跟她调情,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领口,再后来,她醉了,她经常在酒巴醉去,在她热恋和失恋时,总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几瓶黑啤。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大约也是因为黑啤。在年漫长的春夏秋冬季节,我陷入了酒巴,因为颓废的我最适宜在酒巴耗尽我夜晚的生活。   我的女友叫凌菲,她不仅喝黑啤,她还吸香烟,在那个颓废的世界里,她很符合我审美的一种风景。我仿佛在观看她演戏:她除了吸香烟喝黑啤之外,似乎把整个夜晚的生活用来与男人约会。为此,她毫不掩饰地生活,她总是会把她的新男友带到酒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被她所固执地占领。也许她已经变成了黑啤酒巴的一个常客,她所置身的那个角落,幽暗,像酒巴灯散发出葱绿色,似乎可以把她的骨头照亮。而我所置身的同样是一个角落。1992年,不知为什么,我简直是如痴痴如醉地迷恋着酒巴,我所置身的角落像一尾鱼一样摆动着,像鱼尾受伤之后在水面上无奈地抽动着,这是治愈伤痕的方式。   而凌菲总是会夹着香烟,从她所置身的那个葱绿色的角落发出一种暗示,证明她和我一样生活在酒巴。转眼之间进入了秋天,凌菲失恋了,秋天,我们所置身的黑啤酒巴仿佛一夜之间飘落了。凌菲穿过酒巴来到我身边,她比任何以往都显得忧伤,身体仿佛中了魔法,丧失了以往我在酒巴灯光下看见的那种鲜活。她的脖颈比以往显得清瘦,面颊也凹了下去,她吐出一口香烟,突然焦灼地颤抖起来,我以为她病了,问她是否需要让我送她到医院治疗?她摇了摇头,随即从包里抽出一支注射器,不顾我在场,不顾我的猜测,我目光中的质问和惊恐的挎问,猛然间把注身器插入了她已裸露的手臂。   她终于平息了身体中的抽搐,然后以一种麻木的舒服的、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别告诉他,别告诉任何一个人,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自始至终都在颤抖,我想,我已经害怕了,不如说我已经被这个只有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在电影院的镜头中所看见的一场景,被迫接受了一场强有力的刺激。所以,有很长时间,我不再出入于酒巴,与其说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如说我害怕见到我的漂亮的女友变成了一个瘾君子。然而,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还是进了黑啤酒巴,那个散发出葱绿色的灯光的小小角落,   突然空了,像无底洞穴一样空荡不安。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男女,女人像泡沫时代的情歌一样性感,男人像泡沫时代的堤坝,葱绿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如同照在春天般的果园里。   我再也没有见到酒巴的女友凌菲,她消失在1992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日子里,我陪朋友去戒毒所看她的朋友,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凌菲,当时,她正同戒毒所的成员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广播体操,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波浪似的长卷发,披在肩上,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宿命:一种烟灰盒中的粉沫在飞溅,而此刻,她的四肢在运动中寻找着阳光。   1994年 小镇上的发廊女友   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上,我的朋友乔丽花,开了一家发廊。靠发廊维系着她的现实生活。她是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小镇的,我在省城见到她时,她刚走出火车站。当时,她也写诗,在她给我的信笺之中,经常夹着一页十二行诗,她想做流浪诗人,所以在1994年离家出走来到了昆明。她一见到这座城市就厌倦似地说:“我还是想到一个角落中去,到一个最南边的角落,我想,在那里,我会真正地遗忘过去的一切。”在她年仅20多岁的身体里,似乎集蕴起许多历史,她隐隐地透露出一些痕迹:年仅十二岁就遭遇到生母的离世,十四岁父亲再婚,给她带来了一个狐狸似的后母。于是,她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家出走了。然后十七岁早恋,恋人却在她十八岁的春天把她抛弃,因此,她迷恋上了诗歌。   她只在省城昆明停留了三天就搭上了辆大客车朝着南边的小镇而去。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她告诉我,她住进了小镇旅馆,天气很热,然而,她却喜欢这座闷热的大火炉。她想她会在这座小镇花光她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些硬币,然后再寻找生存的出路。现在,她站在一棵芒果树下,那硕大的芒果已经等候她用手去摘,她过去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生活,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芒果。所以,她仿佛被根须缠绕住了,她不再生起流浪的念头来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信中描述了她的现实,她已经在半个多月前开了一家发廊,凭着她的青春,她跟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商人借到了一小笔资金,使她在芒果树下租到了一间小屋;凭着她的聪明,她很快就学会了开发廊的一切技艺;凭着她的灵性,如今她的身心充满了谜一样的幻想,她想扎下根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1994年的冬天,我来到了这座离省城很远的边陲小镇。在远隔小镇的地方,阵阵热风呼啸而来,迫使我脱下冬装。事先,我并没有告诉我女友我会到小镇看她,所以,当我出现在发廊外时,我看见了我女友的影子,她的头发已染成金黄色,她正为一个男人洗头,她光洁的神态使我想起了“遗忘”这个词。   遗忘历史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历史产生的旧址,这需要把一个人的身体偏离出历史之外。发廊女友的历史被她改写着。在这个地方,她显然看不见继母,看不到岁时的男友抛弃她的旧地方。一切生活细节和环境都是新的,如同他的头发已由黑发变成金黄色。她猛然回头看见了我,我知道我之所来小镇,除了看她之外,也在研究一种命运。年,我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经常被我交织在写作的过程之中,所以,开发廊的女友是一个谜,我并不想去解出这个谜,因为解开一个年轻女友的命运之谜,还需要时间。   女友的发廊很热闹,她一直没有机会停下来跟我说话,当她决定送走最后一个理发者时,已经黄昏了。她砰然拉下门窗,当我们在热风中坐在一家小餐馆用晚餐时,她目光开始闪烁起来,她首先让我看到她写在笔记本上的十二行诗,那些诗比起她开发廊的技艺显得笨拙、苍白,它们也许不会是世上杰出的诗,而且,我的女友也不会成为世上最杰出的诗人,然而,除了开发廊之外,在一本笔记本上写诗,犹如她在热风中记录着一只苹果在树上生长的过程。这时,一个男人渐渐地向我们的餐桌靠近 ,他腼腆的神态,他黝黑的肌肤,他的地方口语,他的朴素,使他的存在显得明亮起来。他一到来,我的女友就开始羞涩起来了,后来,女友告诉我说,她准备嫁给这个小镇男人。   这就是我女友遗忘历史的一种现实故事。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来到边陲小镇是为了参加开发廊的女友的婚礼。春天的小镇,从北方城市迁移过来的女友,正同那个小镇******在苹果树下举行婚礼。乔丽花的头上戴着一顶小镇人编织的花环,那些用长春藤和紫罗兰编织的花环恰到好外地嵌在她的头上,当地人撒向她的花瓣把她编织成一个故事:一个人的现实或者是一朵花,或者是一片玻璃,或者是一种碎片,或者是一种怒放。       第四章 洗澡的故事     1968年 一只洗澡盆和一个女人的沐浴权利   偷窥,并不是有意的,而是在和童年伙伴游戏之中发现了这个场景。在我们靠近这座大坯屋之前,我们早就听说了从省城里来了一个女人,从前好像是跳舞的,因为提倡跳半裸舞,所以流放到了这座小镇。女人三十有余,身段修长,很少出现在小镇,因为她住的土坯屋离小镇有几公里,她偶尔出现在小镇,都是为了买一些日常品,比如牙膏、盐、茶叶。她从   不与别人打招呼,也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当我跟伙伴们因为游戏出现在她的土坯屋外面时,时值午后,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   寂静中我们屏住呼吸,一个男孩正爬进女人的土坯屋的半截围墙之中去,他招呼我们的目光,这无疑也是游戏,我们一一地开始往那堵围墙上攀援。在墙上,在那堵已经坍塌的墙壁上,我突然抬起头来,我仿佛看见了一道人影在一间房子里面晃动了一下。我好奇地滑下墙壁。我的好伙伴,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孩子,跟我同年同月出生,她嘘了一声,让我看晾晒在院子铁丝上的一只洁白的乳罩。女孩贴近我的耳朵说,她母亲也戴这样的乳罩,只是乳罩没有这么洁白,没有这么硕大。很显然,我们的年龄对于乳罩是陌生的,它不过是一件小衣服而已,在我们的眼睛看来,乳罩没有私密的意义。   一切的意义都藏在生活里面,当男孩们跳过墙壁前去追赶前面的灰鼠时,我和女孩子却开始靠近一道窗户,它仿佛曾被黑色的大蜘蛛编织过,即使蜘蛛网已经被除掉了,我依然能够触摸到挂在窗前的一道道灰蒙蒙的蜘蛛线。突然,我听到了水声,不是流水声,而是一阵倾泻声,我们把头倚在窗户外面朝里面看去,女孩子又嘘了一声,一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将自己变成裸体的。当然,是在我们穿越墙壁的时刻,当然是在我们看见铁丝上硕大的乳罩迎着炎热拂动的时刻。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将自己变成裸体的。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只是一个私秘的身体问题。   日后,当我脱衣服时,我已经拥有了私秘的场景,而在那个时刻,我们看见了女人的澡盆,这是从小镇市场上买到的木盆,也许是一只最大的木盆,比那只硕大的乳罩要大好几倍,很难想象这个女人是用了什么办法将一只大木盆从几公里外的小镇市场载到这土坯屋的。当时,没有自行车,没有马车,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   然而,人们需要的东西一定能从一个地方运载到另一个地方,这也是人们获得生活和真理的方式。人面对厄运时,决不罢休,决不错过用身体寻找一切生活权利,当我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躺在那只木盆中时,我仿佛用我幼小的身体触及到一种肉体的权利:它就是沐浴权,一种用盆用水用香皂用静寂时光,交织一体的权利。   即使是流放也无法消解这种人生权利;即使是把这个女人抛在这片荒凉、靠近山坡的荒地上也无法使这个女人失去她的沐浴权。这就是人性,活生生的肉体的人性。   那活生生的赤裸毫无防备,在女人看来,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在这荒凉的坡地上,在这座孤零零的土坯屋中是不会出现外人的,也是不会出现危险的。然而,我们出现了,在贴着窗户外的一块观望地,我们用幼稚的眼睛偷窥着这一切。   日后,随着时光飞逝,随同呼吸急促地喘息,我们的成长将在时间中证实那只沐浴盆的世俗性,所有世俗的东西都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联系的。而那个时刻,我的伙伴,旁边的女孩子突然把她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响声。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屋子里大声惊叫道:什么人,有什么人在外面?那种惊慌声使她竭尽全力地抓住一件外衣,一件咖啡色的外衣把她的私秘处裹住了。她越过墙壁,到达窗口,与我们的目光对视着,然后,她笑了,那种迷人的笑,使我由衷地感受到了她的松弛,以及她对我们幼稚童年生活的宽容和理解。然后,她又松开那件外衣,她又回到木盆中去了。这个午后,一个流放的女人,显然已经把所有的遭遇溶解在舒服宜人的木盆之中去。似乎在这木盆中已经没有流放,有的只是肉体的解放。   1970年 旁边的火炉   过年前夕洗一次澡,是我响往的乐事。因为是冬天,我们不得不面对一只火炉。之前,母亲已经准备了木炭,一种黑呼呼的木炭堆在一角,它占据了我们很大的空间,因为寒冷,我们不得不利用那些木炭取暖、做饭、沐浴。在母亲生木炭之前,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沐浴。这是一种从肌肤中跃跃欲试的期待,终于可以轮到我和母亲沐浴了,之前是哥哥的沐浴,是父亲的沐浴。   轮到我沐浴的时刻,我翘首着新衣服,那些被父亲从遥远省城带回来的新衣服,比蜜糖要甜蜜十倍,或者说密糖是可以迅速在我吮吸之中溶化的,而一套新衣服却可以持久地在我身上体现出我的喜悦,也许从那一刻起,就证明了我日后会变为一个女人,我将拥有一个女人的一切禀性,我将出入于衣架之间,我将一次又一次地出入在衣服与身体之间选择我的心情,我的恋爱,我的命运的结局。年,我翘首以等的一个时刻,母亲已经生起了火炉,那些黑呼呼的木炭转眼之间就冒起了火花,这暖暖的,这灼热的焰火之前的前奏曲,我从出生以后就一直期待着。   母亲拉下了窗帘,那个时代我们一直用旧床单挂在窗户上做窗帘,不仅仅我们,所有人们都试图用旧床单挂在窗前,以此维护自己的私人生活。现在,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我们将同时沐浴,当火炉变得一片红艳时,我已经一件又一件地脱去了衣服,炽热的火焰把我的小裸体映得一片通红,我下到了水里,这柔软的水似乎可以把我的骨头变得柔软起来。   我躺在水里,香皂仿佛一种玩具,在1970年,每一块粉红色的香皂都显得来之不易,它滑腻,它可以溅起泡沫,它转眼之间就可以把变成一个泡沫人。而在转眼之间,我的四肢,那些抖落出泡沫的四肢犹如探究着生命的一切繁芜而简洁的意象:它就是纯净如水质般的肉体,从沐浴中缓缓脱颖而出的时刻。   我与母亲的肉体对立着,仿佛想透过肉体,比较一个成熟肉体和一个成长中的肉体之间的两种奥秘。我穿上了新衣服,那缀着向日葵的图案是我的衣服,那青色的裤子是我双腿的影子,而旁边的火炉依然在燃烧着。   一个冬日的沐浴结束以后,是我的身体在跃跃欲试的时刻,我们站在庭院中,那些凋零的藤架开始已经缠绕着我们了。我们穿着新衣服炫耀着一年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若干年以后,当我的身体渐渐成熟时,那是一个冬天,我的身体因为旅途来到一座小镇,在我安顿下来以后,我在寻找着洗澡屋的时刻,旅馆的女主人邀请我到她的洗澡屋去跟她一块沐浴,她完全出自一次友好的邀请,因为南方没有暖气,而那几天正是天气最为寒冷的时刻。   我乐意与她共同沐浴,这是一个年仅30岁的女人,我们开始脱衣服时,她显得有些羞涩,当衣服滑落以后,她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块伤疤,一个伤疤随即被燃烧的火焰所辉映,我又看见了童年时代母亲生起的一只火炉,它就在旁边,在我和另一个女人交织在一起的影子中上升着。   女人背着我沐浴,她坐在另一只木盒中,这是滇西特有的人性化的沐浴方式。我看着她肩膀上的那块伤疤,它显得通红,而伤疤所揭示的是一个故事。在一个尚未被揭穿的故事之下,在旁边是女人的火炉,不知不觉地女人的长发抖落而下,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那块伤疤。她回眸一笑,她的伤疤已经过了痊愈期。她的伤疤也好,她的疼痛的记忆也好--都无法阻止她在这个冬天的火炉旁沐浴。   旁边的火炉,我已经失去过的火炉,在这里是温暖的回忆,而在昔日,在那些像蝶翼般飞撞的世界里,在那些瞬间,在那些旧地址中,它曾经是我身体目击者之一。简言之,旁边的火炉,曾经是我身体中的伙伴,它即使变成了灰烬之后依然在旁边,在我赤裸后之后,帮助我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冬日的沐浴。而此刻,那些滇西的火炉,那些黑呼呼的木炭,它们已变成了一只画框中的时光。   1971年 第一次集体式的妇女沐浴   在金沙江边的一个转弯处,我跟随着着五七干校的一群妇女们开始了一次集体式的沐浴。五七干校就在金少江岸边的山坡上,走到江边需要四十分钟时间,我记得我已经有很时间没有洗澡了,我们生活的空间本来就没有洗澡的世界,我们置身在一间很大的土坯屋中,女人和小孩子的一个世界,交织出孩子们的气息和妇女们的气息。现在,我终于可以跟随着我的母亲,和妇女们到江边洗澡了。   江边的一个转弯处,仿佛已经被松枝搭起了帐篷。在这里夏日的荒凉呈现出沙滩,那可以磨擦出我们脚踝上的灼热的沙滩,我和几个孩子见到沙滩就疯了似的扑上去,一种忘情的扑动和疯狂的游戏开始以后,我在无意识之中仰起头来,我看到了这样的现实镜头:几十个不同年龄的妇女们开始站在沙滩上脱衣服,仿佛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那些整日用衣服裹住身体的妇女们,那些从未在房间里呈现出过裸体的妇女们,包括我的母亲,全部开始在解开衣扣。她们中的人已经让衣服哗然落下,有的人已经把衣服抛在河滩上,这是一些年轻的妇女,她们纵情骄野,仿佛已经迫不及等地等待一次洗澡。而另一些人,比如我的母亲,她脱衣服的方式显得不慌不忙,一边脱衣服一边仰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当她们看到只有荒凉中的沙砾无限地绵延出去时,便加快了脱衣的速度,一具具裸体从衣服中脱颖而出,我被这幅画面所震憾了。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在1971年的炎热的历史时刻,身体和符号置入了我的记忆,所以,在日后漫长的写作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视身体诗学的意义,从而开始探索着身体的奥秘在哪里。   我像是被感染了,或者突然之间意识到了我本能的饥渴的洗澡的欲望,我渐渐地靠近那些抛掷在沙滩上的衣服,它们仿佛一些落英,一些清一色的落英已经渐渐地失去了灵性。只有当我靠近妇女们的身体时,我能够感受到那些体息,它们似乎从炎热中冒出来充满生气的枝蔓,或者已经被夏日所吮吸过的枝杆,当她们已经扑进金沙江的热浪之中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场舒服的悦人的洗澡在这里开始了,任何禁忌都无法限制这种欢悦的洗澡。   当妇女们在江边扑腾起浪花时,我已经开始脱衣,一些挂在我上身或者下身的衣裤,不过是一层层干燥的纸而已,我轻易地就撕开了它们,就像撕开一层层纱窗,当我往下跳时,我赤裸着身体就已经跃到了水边。   在金沙江边的一个转弯处,我的身心激荡着,置身在一群成熟的妇女中间,我的身体显得纤弱,宛如那些热风中颤抖的草棵,而我的母亲和妇女们的裸体则显露出了秋日照耀果实的成熟。她们互相欣赏着彼此的裸体,她们嘻笑着,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没有听过这种嘻笑声了。仿佛在这道水湾之处突然飘来了花朵,在这干燥炎热的夏日,在这座隐蔽的转弯处,当我和妇女们经历着这场集体式的洗澡时,我似乎没有感受到历史带来的苦难。   而苦难依然从她们的裸露之中显形露相:比如,一个妇女的脖颈上的伤痕,那是她自缢的证据,她却没有死,是因为另一个人及时地发现了悬挂起来的身体;比如,一个妇女胸前留下的伤口,远看似一朵花,近看却是一个伤口,它来自于凌辱,在与一个男人的搏斗之中,她为此留下了一个受到凌辱的伤口。所有这一切都暴露出了身体和历史的故事,而我却是这个故事中小小的插曲而已。   我们终于在转弯处的金沙江边掩饰之下,结束了一次集体式的妇女沐浴。妇女们和我不得不穿上那些扔上地上的衣服,这些衣服尽管已经破烂,已经打上了补丁,却依然是附在我们身体上的影子。不过,当我们唱着歌返回五七干校的山坡路上时,我们已经洗干净了身体上的汗渍,这层层的汗渍,曾经使我们做恶梦,曾经使我们无地自容,曾经使我们痛不欲生。而此刻,我们被解放了的身体,仿佛在搭起的空中花园中穿行。从那以后,在这座金沙江边的转弯处,我每隔一段时间总是同妇女们找到一次集体式的沐浴方式。   1974年 小镇第一家洗澡房   沿着青石板小路向左拐就是小镇的第一家洗澡房,那个夏天,出奇的闷热,出奇的干燥,一个小镇的妇女,年仅30岁,突然开起了小镇洗澡房,它像任何谣传和新鲜的事物一样必须历经人们的猜测、议论以及诽谤的过程。人们之所猜测它,是因为它出自一个妇女的理想,这个妇女是小镇上的镇花,在外面跑了几年,回到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创了第一家洗澡房,妇女的理想已经在洗澡房架起了水笼头,那时候人们想见到水龙头就像见到首都北京一样莫测高深,那架起的龙头流出水来了。   所以,人们猜测它的真实可靠性;人们之所以议论它,是因为它关系到身体的问题,在那个年代,所有与身体相关的问题,都像男女关系一样产生了不可能幻想的梦。而且这洗澡间分为男人间和女人间,大凡与身体相关连的事件都必须反复地经过人们的嘴唇去评判;人们之所以诽谤它,是因为自从洗澡房开业的那天开始,那个30岁的女人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洗澡房门口,叫唤着洗澡的声音,这种声音足可以让那些低俗的舌尖去纠缠。   尽管如此,小镇第一家洗澡房千真万确地呈现出了它的现实意义:男人们跃跃欲试地靠近它,因为汗淋淋的身体迫切地需要一次洗澡,而且传说中的温水可以从水龙头中流出来,它当然比坐在一只木缸中洗澡方便得多,它把洗澡繁芜充分地简洁。所以,男人们比女人更容易靠近它。因为男人比女人更害怕经历生活中的系列繁芜性。   而女人,也开始缓缓地移动脚步。因为女人已被旧有的洗澡方式笼罩着太久,每一次洗澡之前都必须生火炉,这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只有生火炉才可以烧出温水,每一个家庭成员洗澡,往往要耗尽一个家庭妇女的许多时光。而此刻,既然小镇有了洗澡房,既然洗澡房已经设置了男人间,女人间,而且还有传说中的水龙头,那么,妇女们当然也开始心动了。   身体受到诱惑,永远是我们尝试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当男人、女人开始朝着洗澡房走去时,那些猜测、议论、诽谤转变成了传播新事物的一种口诀。这口诀交替地在炎热的夏日生活中到达我们的耳边,由此,我的母亲开始动心了,她给了我们洗澡的权利,那些硬币被我们抓在手里,我们当然乐意朝着一个中心奔去,它就是我的天堂,我的澡房。   1974年,我已经拥有了独立的思想,因为在这个夏天,我就已经12岁了。汗淋淋的夏日身体已经站在澡房门口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妇女仿佛像新娘一样安置我进入女洗澡房。我一进入房间,就看见了水雾,从龙头上空弥漫下来,渗入我的肌肤,两个妇女从水雾中不停地转动着身体,仿佛在跳舞蹈,实质上却是在洗澡。当我洗澡时,我们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水龙头,它神秘,是因为它可以旋转朝右朝左或朝下。因为它可以喷射出温热的水雾和水花而神秘。   我看了很长时间的水龙头,仿佛被这个新事物所创造着。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除了与母亲置身在炉火旁的木缸洗澡之外,还可以站在水龙头下面洗澡。我们仰起身体,仿佛想够到那水龙头下洗澡。1974年,那个妇女坐在洗澡房的门口,永远微笑着守候着她的世界。关于小镇人对她的一切猜测、议论、诽谤都渐渐地开始平息下去。因为她给小镇带来了洗澡房已经改变了小镇人的洗澡方式。洗澡房的存在不仅节省了妇女们的时间,同时也减少了洗澡的繁芜。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渐渐地被人们所接受。   小镇的洗澡房,第一次进入我们溶入了除了木缸洗澡之外的世界。它是那么的小,那么的新奇,我至今仍记得当我出现在澡室里,身体被热雾所弥漫的状态;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慌乱和期待。若干年以后,那个妇女在小镇创立了第一家私人旅馆,当她返回小镇时,就住在她的私人旅馆里,我又享受到了她的澡室,那铺着大理石的澡室更完美地接近了她个人的理想,而昔日的在青石板和青苔小路上出现的澡房,已经成了一间杂货铺,一个老人正在买着香烟和白酒。   1977年 与我的知青朋友洗澡   乐姐已经决定带我到池塘中去洗澡。她说在池塘中洗澡光凭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两个人才能相互守候:一个人泡在池塘中时,另一个人就守在岸边。1977年之前之后,我的知青朋友乐姐和她在知青屋的朋友就是这样洗澡的。当我突然出现在知青小屋时,所有的知青朋友都已经陆续回城了,只剩下乐姐。我一出现,她就想起了洗澡。炎热使我们的会面通向了   池塘,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新鲜事,除了在五七干校时,跟随在母亲和妇女们用我年幼无知的身体在灼热的金沙江水中,体验过一次又一次集体式的沐浴方式,我至今从未在池塘中洗过澡。   池塘隐现在田野深处,那是午后,农人们回家用餐的时刻,乐姐20多岁的身心仿佛解放了一般,她穿越田野的姿态仿佛青蛙一样欢快、敏捷。当我们置身在池塘边时,乐姐对我说:“我看着,你先到池塘里去洗澡吧!”我环顾四周说会不会有人看见?乐姐安慰我说:“下去吧,池塘边有苇草,还有我守候,你用不着害怕。”于是,我开始站在一丛丛茂密的苇草深处脱衣,我试着用怦跳的心接触这个世界,苇草的叶子轻抚着我的肌肤;于是,我试着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远处有一头水牛的影子在移动,再远处是一片浓烈的炊烟在上升,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一个可以在池塘中洗澡的时刻;于是,我试着把一只脚伸进了池塘里,另一只脚留在岸上,终于,我的身体滑进了池塘,多么凉爽的午后,多么清澈的午后,多么惬意的洗澡。当我的全身浸泡在水中时,我仰起头来时看见了乐姐,在岸上,站在苇草 乐姐,穿着碎花布的衣服,垂着大辫子,一动不动地坚守着她的阵地,仿佛像墙壁一样维护着我们的私人生活。   我的身体此时此刻才开始变得松弛起来,这是一次试探性的洗澡,我的脚趾头触到水底生长的莲花的根部,那些莲花已经开放过了,现在变成了颈叶,而底部就是它生长的世界,就在那时刻,一尾鱼突然穿巡到我的腹部,我一动不动地想留住它,让它在我的腹部上,在我的肌肤之上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它离开了。   清澈的水质让我看到了池塘中的事物,比如那些青苔,它在飘动,我竟然还看到一面镜子,当我伸手前去触摸它时,它朝水底深处滑动着,然而,我却触到了它,并把它托起来,正当我用小圆镜照着脸时,乐姐在岸边催眠道:“你快一些好吗?你在水里干什么啊?”于是,我把那面小圆镜重新丢进水底。那时刻,我突我涌起了一种期待:若干年以后,我一定会重新回到这座小池塘洗澡,那时候,我再来寻找这面小圆镜。   于是,我上了岸,我在苇草中穿衣服,乐姐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苇草之中脱衣服,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如果有天堂等待我的话,那么一定是这座池塘。我从苇草之中感觉到了乐姐急促的呼吸之声,转眼之间,她就下了池塘,我站在苇草之外,我守候着乐姐的天堂世界。然而,世界却是如此地宁静。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声音,从一条小路上我看见了两个男孩,正朝着这个池塘跑来,他们似乎赤着脚跑的,在离池塘越来越近时,我突然大声地吆喝道:“你们不能过来,池塘里有人在洗澡。”我这样一吆喝,这两个男孩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奔跑起来,从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在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朝着远离池塘的小路而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所有的人性都是距离、神秘所产生的激动。男孩奔跑显示出他们发自内心的激动,他们要在这奔跑声中产生距离,从而触摸到神秘的人性的核心。   我的身体,我的洗澡,我乡村的池塘,以及我的知青朋友乐姐。已经在我的时空中时隐时现地完成了这次人性的记忆。而那面小圆镜我是无法找到了。当乐姐从池塘中上岸时,她满身潮湿,仿佛裹着水底浮动的青苔上岸。而转眼之间,她就穿好了衣服,乐姐说多么凉爽啊,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通体散发出朝露或花蕊似的气息,这气息使我的记忆充满了一个池塘,它清澈如莲花,如鱼儿穿梭,如我胸间至今回荡不息的那面小圆镜,它虽然沉入了水底,却又变幻出一种照耀的方式。   1980年 洗澡间的密谈者   1980年,在永胜县城,我的洗澡生活经常在一家旅馆澡房进行着。那个阶段,家庭中还没有私人澡房,于是,旅馆就开放了澡房,每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我就会跑到向阳旅馆的澡房中致病,陪同我去洗澡的是女友丁妹。她跟我同年龄,她的单位就在我旁边,她是一个照相馆的洗相片的人。白天黑夜的生活在一间小小的暗房之中,我因为喜欢照相而认识了她,经常出入她的暗房,按照我的意愿让她帮助我冲洗古老的黑白照片。   有一次,在暗房之中,我发现了一个烟蒂,它是一只刚刚被手指掐灭的烟蒂,丁妹说一个男人刚离开,问我嗅到烟味了吗?她说那个男人在追她。我们就这样带着一个追的话题来到了星期一的澡房。离开暗房时,丁妹小心翼翼地抻出手指拣起了那个烟蒂,并把它举在空中凝视了片刻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在丁妹脸上却升起一种期待,1980年,我和丁妹刚进入18岁,这个年龄对爱情和男人缺乏认识,当男人偶尔间抛下一只烟蒂时,我们会盯着它,用手指拣起它来,我们的嗅觉升起了一种烟味,它是一个男人的气息。   在澡房,两个人一间的澡房,关于这个男人的话题每周星期六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丁妹在水雾中仰起头来,她的脖颈纤细,她的腰肢也很纤细,它的脚踝也很纤细--这显然就是少女的特征。我们一边为身体上香皂,一边开始谈论一周来的现实状态,洁白的泡沫开始在我们的肌肤上产生舒适的作用时,丁妹又开始了她的话题,她总是会敞开世界,仿佛我是她在这个世间惟一的一个密友,她会讲述那个男人又到暗房中追她的场景。那个男人每到暗房总会点燃一只香烟,然后又掐灭一只烟蒂,扔在地上。她开始一只又一只地收集那些烟蒂,把它们放在一只盒子里,她数了数,已经有16只烟蒂了,不知道她还会拣起多少只烟蒂,也不知道男人还会留下来多少只烟蒂。   当水龙头喷射出的小水柱一次又一次地洗尽了我们的身体的泡沫时,丁妹的身体仰起来,仿佛这是我们的密室,她突然问我一个问题:如果当这个男人突然向她求婚她怎么办:泡沫从我身上脱离而去时,我脱口而言:“你尝试到爱情了吗?”这个从无限的阅读中被我的青春之体所感悟到的词汇此时此刻正撞击着丁妹的心灵,她有些恍惚地说:“他来到了暗房里时,我很害怕,当我弯腰拣他留下的烟蒂时,我希望那些烟蒂会留在盒子里。我和她关于这个男人的密谈一直在持续地进行下去,它似乎是我们的18岁不断绽放着的一般磁铁,在反复地旋转之中,有一天,丁妹突然对我说男人在掐灭一个烟蒂突然向她求婚了。   这正是我们的身体被无限的泡沫所覆盖的时刻,我闭着双眼,我被这些泡沫所剥去了清澈的理智。我脱口而出:“那你就嫁给她吧。”丁妹也脱口而出:“我就是想嫁给他,因为他可以带我走,我已经被那间暗房,那间透不过气来的暗房闷坏了……”水龙头又一次冲干净了我们身上的泡沫。   到了下一次我们洗澡之前,丁妹突然递给了我一份红色的结婚请柬。我愣了一下,丁妹却笑了。她说已经从照相馆辞了职,她说结婚以后男人就会带她离开县城。这也许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走进澡房,当水花飞溅时,我突然又想起爱情这个词汇,还没有体验到爱情降临的我,在泡沫中又一次脱口而出:“你感觉到爱上他了吗?”丁妹全身涌满了比往日更多的泡沫,她大声说:“我不知道。”   随同这个声音的降临,我和女友结束了两个人的密谈。没过多久,丁妹举行了婚礼,当我陪着她穿上婚服的时刻,已经决定了丁妹的道路。不久之后,她确实跟这个男人离开了县城。但过了一年,丁妹又回来了,她说她离婚了,她说在跟男人生活在异乡时,才逐渐地感觉到了:从暗室中开始的诱惑取替不了爱情。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从她见到这个男人时,她就一见钟情了。这就是我们又一次的密谈,它仍然在澡房开始,从泡沫之中开始。   1982年 谋杀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也许是第一个进洗澡间的人。七点半钟我住进了这家旅馆,八点正我就进了澡房。那天傍晚,我想迫不急待地洗澡,然后睡觉。经过一天的旅程,我确实很累,从澡房出来时,我看见一男一女拎着箱子正在上楼,两个人不说话。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在后面,当男人用钥匙开门时,女人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我感觉到他们是一对情侣。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情侣间亲密的关系,甚至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紧张,窒息的关系,对这种关系我没我尽可以溶在其中,因为之前,我已经阅读和感受过大量的文学作品给我带来的想象力。   午夜十二点半,我感觉到饥饿,便起床吃了一些随衣携带的面包,我坐在窗口,因为天热,我害怕灯光,我便关了灯,喝了一口水,吞咽一点面包,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拎着箱子穿过了楼下的院子,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我感觉到了那个男人好像就住在我隔壁,就是我在傍晚出澡房时看见的那对情侣中的男人。他为什么显得如此地慌张?难道是去追那个女人吗?   黎明在我睡了一觉之后降临,就在这一刻,在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时,我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这尖叫似乎离我很近,之后,走廊上传来了杂乱之声,交织在梯梯过道,很混乱。简直不像一座人居住的旅馆。我很生气,便拉开了门,把头探出去,我看见了服务员在来回地穿行着,我问一个服务员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面色苍白地说在澡房里有人死了。   我穿上衣服往外走去,我不相信会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黎明即将到来时会有人死在澡房?而且,昨天晚上八点正我就在澡房洗了一个澡,那是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澡房,并不宽敞。在1982年,能洗上澡已经不错了,你根本就不能期待住进一家边远地区的旅馆,客房中会有洗澡间及卫生间。此刻很多人都在朝着澡房涌动,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无法再入睡了,而且这是一件人命案。   我来到了澡房门口,旅馆里的服务员似乎都来了,他们站在最里层,住旅馆的人站在外一层,半小时后,派出所的人来了,总共来了三个民警,他们戴着手套走进屋去观察现场,我同许多人一样想看到现场,他们不断地朝前探出头去,死亡也是一种诱惑吗?轮到我探出头去了,起了她的男友站在门口用钥匙开门时划燃的火柴点燃香烟的场景;我想起了被我所敏感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紧张的、令人窒息的情侣关系。   派出所的人正翻拂着登记册,服务员说住店时是一男一女,现在那男人不见了。我走上前去说,昨天晚上,我看到那男人慌慌张张地拎着箱子出了旅馆的大门以后就消失了。警察顿然间把目光转向我,审视了一番后问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地点看见那个男人的,我重述了一遍。警察说你得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我们得作一次记录。因为你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我顿然感觉到了麻烦事到来了,我硬着头皮,警察给死者盖上一块白布时,我离死者很近,我看见她裸露的脚趾头,当然,她全身裸露,因为这是澡房,我想她在澡房中被人杀死的。警察说得很肯定,她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人掐死的。因为她脖颈上有印痕。澡房间的谋杀案已经把我带到了派出所,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作讼诉笔录,我喝了一口茶水,回忆着昨天晚上半夜的情景,我的口供对警察来说很重要,他们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字,并按上了手印。然而后我回到了旅馆,我免不了要经过澡房,因为澡房就在楼梯口前。澡房已经上了锁,因为必须保护好现场。住旅馆的人已经陆续退了房,因为出了谋杀案,谁都心怀恐惧,我也是恐惧者之一。我将尽快地从这桩不愉快的谋杀案中奔跑出去,当我奔跑出旅馆大门时,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男人的消失,难道他就是案杀者,可他为什么要谋杀他的女友呢?所有的谜都离我而去了,它不过是人性中一种黑暗的斗争而已,我们无法替代那对男女重温他们在澡房面对面地斗争到最后的时刻。   1998年 一个溺水者的欢乐   1998年滇西的一条河床旁边的村庄里,我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一个年轻的疯女人。她好像才多岁,炎热使她敞开了上衣,那些已经掉了钮扣的上衣在炎热中飘动起来,使她的影子像一面已经张开的扇子。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而来,总之,人们是在河床边上发现她的,好像是见到这条河床之后,她不再朝前扑动了,也不再像破烂的扇面一样张开了,她会到河里去游泳,她游泳的姿态似乎别人无法看见,因为她总是往那些青苔深处游动。有人说,她之所以喜欢河床,是因为她想洗澡,她的身体因为流浪而布满了污垢。   当然,这河床是够她身体洗澡了,因为它离村庄太近,只有孩子们会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面去游泳,在游泳无疑就已经结束了一次洗澡。所以,她也许是第一个成人跳到河里去。当然,没有成人看见她的游泳的姿态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性别产生了距离,不管她疯了还是正常人,她都已经是一个成人了。   孩子们把她游泳的过程讲人给大人们听,孩子们说她在青苔中游泳,她好像也可以在青苔在睡觉,如果孩子们去碰她,她就一声尖叫。   我不害怕她,所以我来到河床边坐下来,那个20多岁的女人就在青苔中现身了,而岸上是她的一堆衣服。我不知道那堆衣服已经穿了多长时间了,当我从那堆衣服中嗅到一种味道时,我感觉到了这个女人不平常的旅途生活,从这堆衣服中散发出了几十种味道,它辛酸、它疲惫、它快乐、它像酒精、它像泪水、又像果子一样腐烂。她之所以丧失了正常人的思绪,是因为这成堆的味道已经覆盖在她的体内,使她无法喘气,所以,当她抛下衣服时,她寻找到了激动的青苔。如果那些青苔能够变成她的衣服,那么,也许,她的疾患就会消失,然而,青苔无法变成她的衣服,当她上岸时,我看见了她脚趾头和手臂上挂着的青苔,她不得不穿上那堆衣服,她之所以变疯,是因为她已经无法洗干净衣服的味道,如果她能够把她衣服上的历史的迹像洗干净,也许她的疯就会痊愈。   我决定把我的外衣送给她,也许我红色的外衣能够给她的身心带来希望,当我把外衣递给她,示意送给她并让她穿上时,她笑着穿上了衣服,那些红色的钮扣也许可以尽可能把她的私处遮蔽起来,然而,她突然用力开努撕扯着那钮扣,并撕开了衣服,我听见了撕开的声音时感到很无奈。   转眼之间,我递给她的红色外衣就变成了已经张开的扇面,她往村里走去,这通常是她已经饥饿的时候,人在饥饿时不得不结束一个人享受欢乐的方式,她开始在在村里伸出手去,人们把一只梨或者玉米棒给了她。她蹲在墙角咀嚼着。我想,一个人在饥饿时不需要幻想任何乌托邦的世界,对这个疯女人而言,当她饥饿时,她忘记了那些青苔和一条河流的飘动。   再一次看见这个疯女人靠近河床时,又一个明媚的上午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抛弃了她的旧上衣,我送给她的红色衣服被她扔在河岸上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剥得一丝不挂,她的裸身纤长,像树在生长,像花蕾在绽放,然而,是什么东西剥夺了她身体中的那种原本的灵性,让她扑到河床上去了。她从不把自己飘动在水面上,她从不在河里显露身体,因为她沉溺于水底的青苔,她游泳时似乎达到了人一生最为快乐的境界。   有一阵子,我似乎看不到她的身体了,我有些惧怕,她是不是已经落到了水底?她会不会被那些青苔缠住手脚,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游泳的技巧。而转眼之间,她的身体又像青蛙一样呈现出来。她依然得回到岸上来,这也许是她丧失正常人的思绪之后惟一保留的思维。她优美地上岸,回到了放衣服的地方,她很惬意地穿衣,没有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恍惚。   我又送给她外衣,在我离开才她才几十米的距离她就将我的外衣撕成条形,她除了用手撕扯之外,她还会把手伸向河床,毫无休止地丧失正常人的思维,同样使她疾病越来越重。她在水中的青苔沉溺得太久时,也正是她的身心不得不返回岸边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她被时间所摧残的时刻。       第五章 身体的故事     1967年 我的身体,我的荆棘   沿着金沙江边的山路,继续往上攀援,我们去寻找橄榄树,5岁的我跟在一群男孩的身后,不顾一切地往酷热的山坡上奔跑着。一根根荆棘就是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地扎进了我的脚踝,起初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因为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男孩们在前面跑着,已经充满了目标,一个人的身体只要有人在引诱就会奋不顾身。这一切在我5岁的身体中已经显形露像,不顾一切地跑,甚至感受不到荆棘地往前跑,肯定是受到了诱惑。   硕大的野生橄榄树出现在我的脚趾头的根须下面,那些裸露在泥土之外的根须,呈金黄色,与旁边的荆棘连在一起,当男孩们已经接近目标并奋不顾身地沿着树根往上攀援时,我已经和另外两个与我同岁的男孩仰起头来,男孩们爬上树是为了晃动树身,那时候我和女孩们就站在树下拣橄榄。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降临时,青绿色的橄榄已经从树上飘落下来,它落得如此之快,以致于我们还没有感受到时间在嘘地一声中已经变幻了场景,地上的绿橄榄就已经像陈列的绿棋在交叉之中出现在眼前,我们开始往口袋中拣橄榄,我的脚踝又碰到了那些荆棘,那些像细小的蚂蚁般噬人的一阵阵疼痛仿佛是可以忍受的。   不能忍受的却是傍晚,当我们终于回到金沙江边的五七干校时,我们抛下了几袋橄榄,仿佛在这一个时刻,在已经实现的目标笼罩之下,我们才一个个地意识到疼痛。我们的母亲,那些喂猪的妇女们开始观察到了我们的变化:我们的脚踝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荆棘已经扎进了肉体深处的那种疼只有在傍晚才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我们终于一个又一个地发出疼痛之声,妇女们--我们的母亲开始始端来盐水为我们洗脚踝,盐水的入侵性在此刻变得很剧烈,它开始引起了我们身体的一场骚乱,这骚乱肯定是要发出的,凡是碰到荆棘的女孩和男孩都要经历这场骚乱。   骚乱是在妇女们集体宿舍区发生的,除了盐水来自骚乱之外,缝补衣服的针也带来了更多的骚乱。当母亲手里捏着金属色的针尖来到我面前时,我知道,一场难以回避的疼痛即将开始了。之前,母亲说,我脚踝中已经扎进了几十根荆棘,必须用针尖将荆棘挑出来。母亲说话时,我已经想象出针尖进入我皮肉的痛感区域。所以,抗拒是无用的。   面对布满我脚踝中的几十根荆棘,抗拒确实显示出了太多的徒劳,这种道理正在被我的肌肤所感受到。我面对着母亲,我面对着一盏油灯,我同时面对着那细小的针尖,我无法控制这种局面,就像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不颤栗,不喊叫一样,所以,整个五七干校那天晚上都弥漫着我们的叫喊之声。   然而,叫喊了一阵之后,我的嗓子开始变沙哑了,我就像停止了喊声,母亲的针尖依然穿行在那些荆棘之中,我的身体,我的荆棘--在年的初秋降临在我的故事之中。它随同母亲指尖的那根细小的针尖在颤动,它使我的身体第一次因为追循一个目标,并为这个目标付出了疼痛的创伤。   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母亲挑出肉体之外时,我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我便睡着了。显然,在这时,睡眠是幸福的,即使在五七干校简陋的集体宿舍区域,我的身体依然能达到某种恬静。骚乱终于结束了,从那以后,每碰到荆棘,我都会机智地绕开它,记忆是无限的,它尽可能伴随我出入于任何地方,在荆棘丛生处,我的脚踝已经终于可以产生机智地、诡秘的技巧。因为我再也不会让荆棘穿透我的皮肉。这一切经验都需要我用身体去经历。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们体验到了荆棘,1967年初秋,我在金沙江边的山坡上,用幼小的身体经历了荆棘,这注定着以后我还将经历其他事物中所产生的荆棘,比如,从一只暗红色的石榴中也会产生一种爱情的荆棘;从一道彩虹上升中也会产生分离之苦的道路;从酒杯的碰撞之声中已经结束了相遇时的快乐。这一切都会带来荆棘似的疼痛。我们的身体之谜正是因为可以感知疼痛或接受疼痛而存在的。   1968年 挂在悬崖树枝上的身体   一个人奔向悬崖的时刻,只有一个牧羊人看到,因为在那个时刻五七干校的黄昏显得很喧闹,这正是所有劳动改造者饥肠辘辘的时刻。人们面对着集体式的用餐活动,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哪一个人缺席了。而且,经常有人因为种种原因缺席,正当我把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送至嘴边时,一个牧羊人跑进了我们的视野,他赤着脚,穿着羊皮褂,气喘顺吁吁地说:“你们的女人跳崖了。”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咀嚼声,停止了筷子和碗的碰撞之声。   晚餐被一幅激动的、危险的、恐惧的画面所占据着。母亲说方雅琳不见了。别的人也说方雅琳这几天神思恍惚,昨天晚上还有人看到她半夜时出了门,在夜色中走来走去的。方雅琳一直患着精神忧郁症,在来五七干校之前,她被一个男人强奸过,后来强奸她的男人也死了。然而,这个恶梦始终纠缠住了她。她几乎每夜都做恶梦,还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尖叫声。   在牧羊人的带领下,我们跟随着大人们往那座崖顶跑去,晚餐显然是不存在了,牧羊人一出现,大家的胃口就没有蠕动感。这是一个让人气喘吁吁的时刻,每个人仿佛都加快了脚步,奔向崖顶。当我们站在崖顶往下看去,又一次一次地从崖顶上往回退去。   牧羊人是在赶着羊群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人纵身跳崖的。他还来不及把羊群赶回家就跑到了五七干校,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知道那个女人是五七干校的女人;作为一个牧羊人,他还知道,光凭他是无法拯救这种场面的。必须尽快地通知五七干校的人。此刻,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突然意识到了也许还有别的拯救方式。当我们立在崖顶时,牧羊人突然攀起树枝往下滑落而去,这是他出入的山冈,他似乎可以了解一座悬崖的本质。所以,当他忘我地往松树枝下悬崖滑落而下时,我的心悬空了。我抱住了母亲的腿。于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时刻听   到了牧羊人的叫声,在声音中我们渐渐地听清楚了一个现实:跳崖人的身体悬挂在一根树枝上。   身体啊身体,我们的身体都在这个现实之中挣扎着,仿佛我们在纵深的绝望深处看到了希望。希望显然就在眼前,我们身体此刻朝下倾斜,我们的视线都在顺着牧羊人的声音看去,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团乌云般的黑呼呼的东西,落在树枝的中段,难道那就是跳崖人的身体吗?难道她就是那个叫方雅琳的女人吗?   她的身体悬挂在树枝的中段,幸好这树林托住了她的身体,否则,身体就会落在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之下。牧羊人已经和另外的男人托起了她的身体上的崖顶。因为跳崖,她已经昏迷,在她看来,在她那颗绝望的心灵看来,她已经死了,已经落入了崖顶,然而,她的呼吸起伏着,这不过是昏迷而已,她将醒来。   牧羊人拯救了方雅琳的身体,而他的羊群却四散而去,不过,牧羊人只打了几声呼哨,那些羊群就陆续地回来了。我们带着方雅琳回到了干校,几个小时以后,方雅琳醒来了。她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身体正面临着惊悸和绝望之后的一种恢复期。时间会帮助她忘记那座崖顶,也忘记那次身体的坠落之迷。   有一天,我和伙伴们来到了崖顶,我们都伸出舌头,谁都不敢往下看,因为谁都不敢让身体由此坠入深渊。也许从那刻开始,我就体会到了生命对死亡的这种抗拒,而当一个人往下跳去时,确实需要勇气。绝望可能带来死的勇气,方雅琳想纵深一跳,结束身体的苦难,而树枝托起了她,她想死而不死的现实,使我们伫立在崖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伙伴,那时候都收怀着生的幻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时候都凝固着这样的记忆,并将这记忆像录像带一样重放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挂在树枝上,像乌云一样挂在空中。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的身体开始像树枝一样生长着。我们爱我们的身体,因为在生与死的界限之中,我们看到了从树枝上的身体重新回到地上的那个女人,她又进了猪棚,同妇女们经历着时光的更大的摧残,而这种摧残却充满了期待。   1972年 母亲分娩时的肉身   1972年8月底一个秋日即近的时刻,我记得夏日是这样结束的:在我抵达另一个拂晓时,窗外正扬着细雨,母亲说秋日到了,要增加衣服了。果然,我感觉到了从细雨中到达我身体的凉意。母亲站在衣柜前,那是我们惟一的小衣柜,也是母亲婚姻的证明,她挺立着腹部,那腹部已经从山坡转变成山丘,甚至像我见到过的横断山脉中最为起伏的丘陵。我刚穿上母亲递给我的秋衣,我就感觉到母亲的手,那双手曾经培植过白色的蚕蛹的世界,那双手曾经摘过无以计数的桑叶,母亲是县农业局的农艺师,长期工作在这座小镇上,这使得我们从出生以后,就可以接触到边远的角落上闪烁的色彩。   比如,把夏日结束并悄然送走的一场细雨,今天抵达了我的窗口,同时也抵达了我的身体中尖。推开窗户,我可以仔细地感觉到细雨已经溅湿了瓦砾,那是青灰色的瓦砾,而上面却长出了夏日生活中最疯狂的草棵,然而,随着秋雨的降临,那些草棵开始萎缩了。而旁边站着的则是我母亲,她已经发出了一阵阵的呻吟声,她的双手剧烈地舞动着,她急切地说:“快去,快去院子里叫你父亲。”我母亲急促地呼吸使我感到恐惧,我穿巡了整座庭院,然后才发现父亲正站在水井边缘,给一棵苹果树修枝。那是一棵已经进入秋雨中的苹果树,它仿佛生病了,父亲正在给它治病。   父亲是三天前从省城回家的,也许他已预测好了母亲分娩的时间。父亲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男人,无论他有多么的忙碌,当母子每一次分娩时,他总是会提前回到母亲的身边。父亲扔下了那把剪刀,急促地从庭院奔向母亲身边时,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父亲搀扶着母亲奔往镇医院时,我像小鸟一样虚弱地扑腾着翅膀,跟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很特殊,由于羊水太多,镇医院让父亲将母亲送到县医院去分娩。我搀扶着母亲站在路边。父亲则站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一侧,那是一个翘首等待的时刻:我们欠起身体急切地希望尽快地拦住一辆货车,因为只有货车才可以能通往县城。那时期根本就没有通往县城的客车。也就是说,我们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货运车上。终于来了一辆绿色的大货车,父亲站在公路的中央,手臂交叉地挥动着地姿态很像现在的城市交通警察。   货车停下来了,从小镇到县城的路需要一个半小时,在这不长不短的距离里,母亲正在与她的分娩期搏斗着。母亲倚依在父亲的肩头,她正在忍受着一场分娩前夕的阵痛。秋意虽然寒冷,母亲的脸上却涌满了与阵痛搏斗的汗水。我作为几姐妹中惟一跟随着的使者陪着父亲一起到县城分娩,那时候,我似乎肩负着一种责任,我要陪同母亲顺利地分娩,而我的心脏却一直在跳动着,不亚于母亲与阵痛搏斗时的状态。在货车的车轮转动中,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县医院的妇产科,母亲很快就被送往分娩室。那时候,我和父亲可以站在分娩室中陪同母亲分娩,这是一种最为人性的方式,由此,我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与疼痛斗争的全部过程。   母亲叉开双腿,我敏感的心灵,我起伏的心灵,我探测式的心灵,我动荡不安的心灵,我惊悸的心灵与我的身体彼此呼应着,当一阵撕裂式的尖叫声穿越我的耳膜时,我看到了令人眩晕的红色汹涌而出,一声啼哭突如其来。就这样,我的又一个小妹妹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而我的母亲终于结束了一场战争和一场搏斗,她的肉身此刻是如此地平静,当她被推出手术室时,我则抱着那只小小的襁褓。   这是我观察到到并参与到的故事。母亲分娩时的身体像是撕开了一种神秘事物的外衣,那就是胎衣,那撕裂声使我理解了妇女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份:那就是用疼痛来实现自己身体的理想。我忘不了货车载着我们奔赴县城的焦灼,日后我写下了长篇小说《县城》,我注定要写这本书,我们奔赴在横断山脉的一条小路上,在那种时间的状态之中,一切真理都是为了揭开母亲生命中的秘密。一切目标都是为了在阵痛之后解放母亲的肉体。   1974年 留下鞭子印的身体   尼采说过男人是带着鞭子去见女人的。1974年,我还没有读过尼采的任何一本书,所以,我并不认识尼采。在我所生活的小镇上,那一年所有的轶闻轶事都似乎围绕着这个已婚的妇女展开。这是一个遍体伤痕的女人,即使他没有脱掉任何一件外衣,我们都能够感受到她的那些伤痕,因为她经常从黄昏和午夜之窗口逃逸而出,当她逃逸到镇公所的那个黄昏时,镇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我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之前,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她站在镇公所的门口,环顾着四周,她在颤栗,虽然是夏日,我能感觉到她的骨头在微颤着,我告诉她说已经下班了,明天再来吧。她微微地扬胳膊并不想露出她手臂上的伤痕,然而,我却看见了一道道红色的伤痕,仿佛一片花瓣挂在她的手臂上。   她苦笑着说她不能回家了,因为站在镇公所的门口就没有人敢打她。从此以后,她经常站在镇公所的门口度过了那些属于她的无限的苍凉的黄昏。渐渐地,我听说了有关她的故事,她从外乡嫁到小镇,起初跟丈夫很恩爱,后来,她丈夫发现她过去跟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从此以后,他们恩爱的故事也就结束了。她丈夫扬起了一根马尾往她身上抽去时,她并没有抵抗,她只是退缩着,从里屋退到外屋,再从外屋退到院子,再从院子退到小胡同,从小胡同又退到小街上。她满以为,这是惟一的一次,以后他丈夫就会放下毛尾巴的,然而,她丈夫却一次又一次地纠缠着她的历史不松手,每次抽打她以后,丈夫就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回家。   镇公所的一位干部开始解决她家庭纠纷时,她只露出了胳膊上的几条伤痕,其余的伤痕已经被她用衣服遮住了,当镇公所的干部问她丈夫为什么要用马尾巴抽打她的身体时,她丈夫平谈地说:“我不知道,总之,在那种时候,我就是想扬起马尾巴……”直到后来,我才感知到尼采哲学范畴中出现的那根鞭子;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扬起鞭子,是在抽打这个女人的历史。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历史是不可能从这个人的历史中分割出去的,它就是存在着,这样疯狂抽打,终于迫使这个女人出走了。   她在奔跑中朝前奔去,她男人依然在追赶,那个下午,小镇上三分之二的人看见了男人手抓住那根马尾巴,那是一根红色的马尾巴,那是一根扬起在空中的鞭子。   然而,在鞭子下,女人却跑得很快,她这时似乎变成了兔子,不顾丈夫的鞭子,不顾别人的在场。忘情的奔跑姿态孕育着一种命运:她要越过她丈夫的鞭子之声去寻找新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丈夫似乎疲倦了,或者已经被愤怒笼罩住了。他手中的马尾巴,那根尼采所说的鞭子终于垂落下去,他不再追赶了。   几个月以后,那个女人回来了,呈上了一份离婚证书。她穿着花布衣服,那衣服很新,很艳丽--似乎可以把她身体中的伤痕遮住。她不再跑了,当她出现在男人面前时,男人妥协了,陪她到镇公所前来离婚。   在离婚现场,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因为这个女人不得不再面对工作人员露出伤痕,所以,她手臂上的伤疤,她脚踝上的伤疤便裸露出来。以此理由,足可以让她们的婚解体。1974年,我们家就住在镇公所,所以,我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婚姻生活被鞭子所抽痛之后瓦解的场景。女人走得很快,她终于得到了一本离婚证书;男人走得很慢,他终于丧失了婚姻。尼采所言说的那根男人的鞭子会不会从那个男人生活中流失呢?   在小镇上,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女人,而那个男人在不久之后重婚。不过,我再也没有听说这个男人用马尾巴抽打女人的故事。那根马尾巴大概已经发霉了,已经从男人生活中消失了。后来,在这个男人女人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伤痕,人们众说纷纭地猜测,生活依然进行下去。   1974年,这个故事的中的女人,那个争取到自由的女人在又一座小镇出现时,我看到她坐在一辆马车上,一个男人赶着马车,她笑着,那些伤疤很有可能已经从她的身体脱落了,因人一个人的疼痛历史可以变得短暂,也可以被人遗忘。   1981年 少女红的身体   少女红藏在我书房之中已经半个多月了。1981年,我的书屋既是书屋又是单人宿舍。当时,少女红在一所森林的林区做管理员,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在林区,那时候我们穿越着林区的夏天,在长满了野生蘑菇的林间地带上,少女红出现了,她带着我们穿越了她所管辖的林区,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她约我到来年春天时去林区。然而,第二年降临时,我并没有付诸诺言,我给少女红写了封信,让她到县城来住几天。一个多月过去了,也就是现在的现在,少女红已经住在我的书屋之中。   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女红始终足不出户,即使我想带她到城里转转,她好像也没有兴趣,总之,少女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与我在林区见到的女孩迥然不同。她的脸上渐渐地升起了一种愁云。有一天,我想带少女红到乡公所的浴室去洗澡,她同意了,就在我们进入浴房时,她却怎么也不脱衣服,我让她快一些,洗澡是有时间限度的,看上去,她很渴望洗澡,在我的催促之下,也就开始脱衣服。然而,她始终背着我脱衣服。我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抽搐,她始终没有站到水龙头下面去,我唤了她一声,她突然问我澡房有没有穿衣镜子。我问她干什么,她不吭声,我觉得她有些反常,便走到她身边,她说:“我不洗澡了。”“为什么?”我问她。她突然充满勇气地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怀孕了。她一说出这个秘密就不顾我的目光审视站在水龙头下面洗澡去了。   我确实在审视着她,去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如此地快乐,就像林中女妖一样挥舞着手臂,带领着我们穿越着密林,那时候她的身体轻盈地地扑前扑后,她怎么会与怀孕联系在一起呢?她有没有弄错呀,她依然站在水龙头下,背对着我,水雾交织在她纤细的少女身体上,看来,她独自一个人已经无法承担这个身体的秘密了。所以,她不得不出售这个秘密,当她转过身来时,我在她脸上看到的也许是水蒸气,也许是眼泪。总之,她身体的秘密仿佛使她成熟了许多,她啜泣着说:“我没有办法隐藏我的身体,我只好来找你,然而,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中生长着,我不知道,如果你厌烦我,我可以躲到乡下去的,我乡下有外婆,只是她眼睛已经无法看清东西了,所以,我想她也看不清楚我的身体……”听她的故事之前,我已经历了许多事情,我知道少女红的这种幼稚并不能帮助她解决身体中的烦忧,然而,我不知道她到底跟谁怀上孩子?   我一说出这个问题,她就很敏感,她说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我坚决地对她说,如果你不道出真相,我就无法帮助你。1981年的春天,我不过是一个19岁的女孩,比少女红大一岁,然而,面对这种局面,我却想帮助她,我对她说你必须面对真实,你为什么怀上了孩子,红哭泣了。她闪烁着泪花说那个午后,她的男友突然来到林区,那正是杜鹃花和山茶花盛开的时候,她和男友穿行在花丛中,她男友在另外一个林区,同她一样做管理员,他们相隔的距离很远,于是,在这难得的见面之中,她和男友青春的身体发生了性关系。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找男友,商量办法。她啜泣着垂下头来说:“男友已经调到更远的山区去了,出这样的事情,男友会害怕的。因为我男友说过,近些年他还不想结婚。”这就是她隐藏的一个青春的理由。   我对她说,你可以做人流,那样比你隐藏在我这里或者外婆家简单得多。她好像感受到了希望,她颤栗着纤小的肩膀说着咒语似的语言:“我今后决不会让任何男人碰我的身体了,我一辈子也不会让男人碰我身体了。”她哭了,那是一种身体遭遇到摧残的哭泣。她哭得很伤感,她哭的时候,仿佛想尽快地改变她身体的命运。   在她庄严的选择之下,我带她来到了医院,一个多小时以后,她走出人流室,年还没有无痛人流,那时候,一切器械都会带来剥离感,这一点我守候在人流室外时已经感知到了,隔着几道门,我依然能够倾听到红的身体正在那些器械下挣扎、呻吟,她的身体在撕裂中获得了疼痛的记忆。几天以后,红乘车回林区去了,多少年以后,红嫁给的男人并不是当年与她发生性关系的男人。我想起了篡改权,想起在人生中一次又一次我们篡改历史的那种人生权利。   1982年 明媚的、阴郁的婚姻   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都是我度过青春期的时光,也是我的生活与青春相系的时刻。当女友丁丽丽递给我她红色的结婚请柬时,在电影院门口,我们看了最后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刻,丁丽丽一直是我看电影的伙伴。在这期间,她秘密地谈恋爱,直到她抛出请柬,我才感觉到丁丽丽美妙的青春期是多么地迷人。然而,她的男友到底是何人,一直是谜,在这个谜中,有人告诉我说,丁丽丽的男友不在本县生活,他在大理,是一个跑推销的男人,所以,丁丽丽认识了他。这么说,丁丽丽就要从县城嫁到大理去,大理城是如何地神秘,仿佛是神仙住的城市,而丁丽丽也骄傲地告诉我说她之所以嫁难那个男人,就是想到大理去生活。   在电影院外告别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看电影了,丁丽丽正在忙着准备婚期的工作,当我出现在丁丽丽面前时,她的眼睛闪烁着比任何时候都明亮的光泽,那种青春期赋予她的自然光泽以及婚期笼罩她的期待,使丁丽丽显得很明媚。而当婚期终于降临时,却是一个阴郁的雨天,作为丁丽丽的女友,我将做伴娘,送她到大理去。   当一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货车被装饰成婚车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用手碰了碰货车上那些塑料花,那些假的塑料花显得无比地艳俗。然而,那个时代,我们似乎都生活在艳俗之中。没有人可以站出来,抵抗这种习俗,我坐在新娘丁丽丽的身边,她就要嫁到大理去了,她就要梦想成真了。那时候,不知有多少县城的女孩子羡慕丁丽丽的婚嫁,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仿效了丁丽丽的生活。   新郎突然出现在一道道阴郁的光线之中,他靠近丁丽丽,我感觉到了来自新郎的粗俗,他的年龄就像我在森林中看见的一棵已经充满伤痕的树,他的脸上确实有一道很不舒服的伤痕,丁丽丽在无人时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我并不爱他,然而,我只是想利用他让我去大理生活。我们看了那么多的电影,电影教会了我们去改变命运和实现理想,你都看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拉住了丁丽丽,似乎想把她拉回到一个无限明媚的时刻,拉回到一面镜子前,让她看清楚她的自我,然而,已经来及了。   缀满了塑料花的婚车出动了。我坐在丁丽丽的身边,我要作为伴娘,一直送她到大理。然而,在越来越阴郁的时刻,我却感受不到婚礼的欢笑,也感受不到婚车正沿着明媚的幸福之路上奔驰而去。相反,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哀。   丁丽丽胸前嵌着一朵艳红塑料花,她不时地低头看一眼花朵,然后又仰起头来,她似乎没有什么忧愁,她的身体所付出的代价并没有给她留下阴郁的颤栗。她直奔目标,似乎什么也无法阻止她。两年之后,我在大理遇上了丁丽丽,她已经离婚,事实上她在结婚半年后就已经离婚了,她说这正是她的目标,看电影让她学会了设计自己的命运。她在大理开了一家裁缝店,她正在上时装学校,学习设计,一边帮助人缝衣服,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县城的老裁缝,所以,她继承了她们的一些技艺。   当我看到她站在裁缝店门口时,她的身心显得很明媚,她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并用身体付出代价,尔后推翻了这种代价,丁丽丽就是这样的人。这时候,丁丽丽的嗓音、神态都已经变化了,她变成了一个她目标中的女人,一个英俊的男人骑着摩托车来到她的门口,丁丽丽诡秘地对我一笑说:“他是我现在的男友。”从昨天到现在,丁丽丽经历了婚车,正是那辆缀满塑料花的艳俗的婚车把丁丽丽带到了大理。   一个女孩朝着艳俗的婚车朝前奔赴时,她可以放弃身体的欢快节奏;她可以隐藏住自己的明媚的幻想;她可以背叛身体的准则……这样一个女孩子的身体中会留下烙印吗?然而,透过她为自己设计好的时装,我简直看不到这种烙印,她把两腿置放在那辆摩托车上,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如同当初跨上婚车。我所曾经感受到的阴郁也许她并没有感受到,因为她有她的诡秘,她有她的理想,她拥有她人生中所选择的权利。所以,她无所谓生活的变化,她既可以利用身体也可以为自己的身体寻找幸福。   1985年 春天的头发   春天,正当我们忙于穿裙子时,女友阿英的头发却开始脱落,那些弯曲的发丝脱落在走道上,她的单身宿舍;脱落在公共沐浴室和电影院里。起初,似乎只有我感觉到她头发的脱落,后来周围的人也感觉到了,但我们并不戒备在这悄无声息的脱离发丝之中一种隐患的降临。   阿英有一头波浪的长发,起初我以为我是烫出来的,后来才知道阿英的波浪生来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阿英从一座小镇调到县城,她是我见过的气质最为浪漫的女孩,有着洁白的牙齿和波浪似的长发。所以,谁都无法想象,这些披在她肩上的从她头皮上长出来的长发会一根根垂落。   而且,头发上脱落简直没有声音,即使树叶也会在秋日的凋零中发出沙沙声,而当那柔软的丝质般的头发脱落时,我们也许在看电影,我们也许在谈恋爱,我们也许在打哈欠,我们也许在参加婚礼,我们也许在穿高跟鞋……总之,只有到了头发落在肩膀上以后,我们才会在刹那间发现,地上、房间、肩膀上竟然被黑色的丝线缭绕着,像蜘蛛环绕,仔细一看,那是阿英的头发。她梳着头宽慰我们说,头发是要掉的,一个人每天好像要落下五十根头发,因为头发也在长,就像树叶,只有凋零才能长出新枝绿叶。对此,我们觉得有了安慰,似乎在一刹那间,那些抖落在地上的头发,暗示着一种发芽的现象。   然而,阿英的长发却以迅猛的速度在落下来,我终于发现她头发开始了稀蔬,在那稀蔬处,意然没有新生出来的,像绿林幼芽似的头发,阿英在空隙的时候不断地梳头,这是别人告诉她的奥秘,不断地梳理头发,尤如不断地给树浇水松土,以此就会长出新发来。然而,那希望是多么地渺茫啊,而且不仅如此,我竟然发现了阿英的牙齿也开始稀疏,原来整齐的一排牙齿说起话来的清脆悦耳,而此刻,随同头发稀疏,阿英的声音在变调。年春天之后,一个夏日逼近这个时刻,阿英突然在一个夜晚开始发起高烧来,我是她的邻居,离她最近,当她用手指尖敲击着我的门时,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扑门而出,剧烈的高烧已经把她的脸烧得一片通红,我和另一个女友当即背着下了楼。   我们将送阿英到县医院中去,在漆黑的小路上,我不断地感觉到阿英的头发在飘落,。好像我的面颊,我的脖颈,我的手臂都已经感到了那些飘落而下的头发丝,它似乎缭绕着我。我们终于到了县医院,从进大门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感觉到阿英将在医院度过她余后的时光,我仅仅感觉到的不过是一场高烧而已,即使是头发脱落也只不过是头发的问题而已。   然而,阿英却躺在病室,持续地发着高烧,她的家人男友都围绕着她,我不时地到医院   探望她,当医生把确诊的病症告诉我时,我吃了一惊,阿英竟然患上了不治之症:红斑狼疮症。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医生说阿英的早期症状是脱发,牙齿突然变稀疏。这已经潜伏着病症了,然后是持续地发高烧,家人隐瞒了病情,大家都怀着美好的愿望,企图让阿英获得一种期待,阿英不断地梳着头发,当我陪她在花园中散步时,她也不断地梳头:在阿英的世界里,那些已经不在属于她的头发,永远也是一些落英而已。她期待新的幼芽会从头皮和身体中长出来,似乎我已经习惯陪同阿英等待这种幼芽,似乎我已经相信了这种魔法有一天会出现。   阿英从高烧进入昏迷期时,她就不可能再说话了。我坐在病室之中看着她,她已经开始秃头,看着她枕边红色的木梳和镜子,医生已经宣布了她的危机,那些病毒已经入侵她的血液,所以,她的身体全部紊乱了。而当木梳从枕边滑落而下时,阿英的生命已经停止了摇曳。   我们所期待的魔法并没有出现。那些再也无法从头顶上生长出来的头发已经飘落在我们不知道的尘埃之中去了。阿英的身体幻想似乎只是一根根头发,因为那些随风飘逝的波浪的长发给阿英带来了浪漫的生活。因而,我们把红色的木梳埋在了墓地里。   1987年 我父亲的身体   当父亲的身体突然停止晨跑的夏天,父亲开始不断地吞咽着一些黑色的药丸,并不断地往医院跑,在之前,我父亲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药瓶,他不需要药瓶,就像母亲不需要晨跑一样。当每一次出差,母亲悄悄地把药瓶塞进父亲的包里时,父亲又会悄然地把它归回到母亲放药瓶之的屉中,在这个抽屉里,就连我自己也认识了许多药。一直以来,我的父亲远离着家庭和药箱,因为父亲是一个业余长跑运动员,是一个从未患过伤风感冒的人,是一个从来跟药品没有多少关系的男人。   在这样一个时刻,我看见父亲咀嚼着药丸时,当然已经感觉到了异常。生命是什么,它依据什么存在着,当然是气息,环绕着我们存在的气息,无所不在,而当我嗅到父亲气息中的药丸味时,母亲又在药箱中搜寻着药瓶,她不时地在替换之中把一只只药瓶给父亲。父亲已经不拒绝药瓶了,而且在他住的房间里竟然陈列起了一只只药瓶。然而,仅有药瓶是不够的,当父亲被确症为癌症时,我们隐瞒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真实的恶梦。同时我们让父亲住进了医院,父亲强打起精神,我知道,如果不是药瓶中大量的药粒维系着父亲的身体,他早就已经站不起来了。在那样一个时刻,父亲就像孩子一样亲近起了那只只透明的、棕色的药瓶,并把它们视为生命的魔剂,当我坐在父亲床头时,父亲不时地吞咽着那些药片。一个人只有躺在病床上时,才可能正视自己身体的疾患,在药瓶的笼罩之下,父亲像是触摸到了阴影,他总是愿意让我陪他到楼下花园小径上走一走,而且他总是期待着阳光把那条阴郁的小径照耀。   他渴望着晨跑,他给我讲述在他每天晨跑时,他身体中荡漾出的喜悦,那些喜悦使父亲拒绝着生命之外的药瓶,当一个的身体不需要药瓶相伴时,那时候,任何东西都无法击败这个人;而当一个人被药瓶所环绕时,一个人所滋生的幻念就像是在伸出手抓住河边的一根纤弱的苇杆而已。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感受到父亲生命中的那根苇杆的。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得清瘦,他的目光仁慈地抑制癌症给他带来的疼痛,我在病房守候他时,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犹如波浪中辗转着风浪的远舰。   身体的萎缩是父亲的疾病进入最后时刻的症状,历史中的父亲消失了,严重的肝癌带来的疼痛使他昏迷过去,我不时地倾听着他虚弱的心脏在跳动。身体啊,我们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可以势如破竹地把父亲的身体彻底地击败。父亲始终没有从昏迷之中醒来。1987年8月17日,我触到了一个魔法,它就是让父亲回到尘埃深处去。在那尘埃里,我感觉到了辽阔,我们的生命始终都在回到尘埃深处去,这是我们生命尽头的一个最大的魔法。   在父亲往昔晨跑的马路上,我又开始晨跑着,我似乎用这种方式感受着我父亲的身体:他在这些晨雾中奔跑时,他的身体像雾一样升起,像泉水一样叮咚着,而当他消失之后,他的身体也变成了故事。   而那只药箱,与我们的身体却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当我们成人以后,我们远离母亲到外地生活以后,我拥有了自己的药箱,当身体异常时,我会直接奔向药箱,它纤巧,它在增大,它在跟随我起伏的身体,哪怕是在旅途上,我也会从药箱中寻找到随身携带的药品。我害怕生病,有时候会害怕死亡,然而,每次在探访父亲的墓地时,我又会坦然地感觉到父亲已经进入了天堂,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魔法世界。因为人只有在化为尘埃之后才会进入天堂。   人只有在生活过的地方才会回过头去,我在晨跑时看见过父亲的身本的故事,然后,幕布拉上、合拢之后,我回到生活当中,在有药瓶陈列的空间里,也有盛美酒的容器,我们的身体故事可以变成容器装进去。而身体在药粒中康复着,在晨跑道上,健康地奔跑,在那个最大的魔法没降临之前,就让我们的身体变成许多种灿烂的魔法,就像此刻,事隔多年,我在怀念父亲时,看见了一个明媚的冬日拂晓悬挂在窗前。       第六章 男人的故事     1969年 背我淌过河流的男人   1969年我7岁,而吴叔30岁,当我们居住在干校的房屋遭遇到洪水的突袭时,我们得迁移到山坡上去,洪水扑来时,妇女们带着孩子惊叫着,试图用惊叫之声唤来隔壁的男人们。刹那间,我看到了冲出房屋的男人们,他们全都扑向女人,一个叫吴叔的男人奔向我,弯下腰去让我趴在她背上,我乖巧地扑在他的背上。内心的恐惧骤然间消除了很多。那时我并不知   道男人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我紧贴着吴叔的背,他似乎感知到我的恐惧,便对我说:“别害怕,我们会到山坡上去的,我环顾四周,每一个男人都背起了一个孩子,他们淌着已经到腰部的水,有的男人还牵着妇女。我们一步一步地从急流中淌过去。   四十多分钟以后,我们终于抵达了一片山坡,吴叔把我放在山坡上,让我别动,转眼之间又向着山坡下跑去。我靠着一棵松树,我是头一批到达山坡上的人,而我的母亲,我的小哥哥依然在水里,我的嗓子干涩着,想呼喊。我又看见了吴叔,他此刻正在水里伸出手去,他把手伸给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25岁左右,辫子环绕在肩上,我知道那个女人是干校诊所的医生,吴叔终于拉住了那个女人的手,我能感觉到他们手牵手的力量,那个女人朝着吴叔笑了一下,仿佛寻找到了彼岸。后来,我还看到了母亲和小哥哥,他们手牵手牵地淌着水,已经靠近山坡了。应该说在洪水退去之后,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我的童年生活中有金沙江畔的卵石,有急流,有炎热和尘埃相伴。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吴叔的脊背还会再一次托起我的身体。那是一个午夜,我病了,发着高烧,母亲把我送到了干校的诊所,在那里我意外地见到了吴叔和诊所的那个女医生在一起,母亲仿佛知道他们的关系,母亲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可孩子发高烧很重。女医生量了量我体温说已经快到度了,很危险,而诊所长期以来根本就没有退烧针水,诊所的存在在很大的意义上来说只是徒有虚名而已,除了一些包扎伤口的药物之外,几乎没有更多的药物,因而女医生果断地说得尽快送往小镇医院,否则,我的生命将有危险。吴叔弯下腰说,他可以陪同女医生送我到镇医院去,让母亲回去,因为母亲第二天还要早早地喂猪。吴叔说他的工作不着急,吴叔和另一个叔叔放羊,可以把工作交给那位叔叔就行。   容不得母亲的犹豫,吴叔背起我,我已经不能决定我的身体的去向,那时候,我有可能生,也有可能死,总之,任何一种选择都可以让我一死也可能让我生。吴叔背着我,旁边是另一个女人,很久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吴叔和诊所的医生谈恋爱,但因为两人都置身在干校,不可能选择婚期,而在那天晚上,当我在高烧之中偶尔睁开双眼时,我看到了夜空。金沙江边的夜空犹如橄榄色,呈淡绿色,而在这淡绿色之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急促地朝前扑去,在江边我们搭上了船,而对岸就是金沙小镇。就是让我获得生的地方。   当我的身体从吴叔的脊背上滑落下来时,我已经充满了记忆。这记忆让我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叫吴叔的男人。因为有了他的脊背,我在两次危险中寻找到了新生。两年以后,母亲带我在县城参加了吴叔的婚礼,那时候我才知道,吴叔在县畜牧局工作,我有些腼腆地置身在他们婚礼的世界之中。用宽广的脊背承载过我身体的吴叔,此刻脸上洋溢着喜悦,他的新娘的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而我却凝视着他的脊背,这有限的记忆将陪随着我去了解男人,而当我后来认识男人并与男人不断地交往时,我总是会浮现出我儿时的一幅图像:我两次趴在吴叔的背上,那时候,我就像在依倚着这背寻找着我战胜恐惧和死亡的秘密力量。而我趴 在吴叔的背上时,我就不知不觉地战胜了洪水带来给我的恐惧以及高烧焚毁我身体的陷阱。   我仰起头来,两年以后,我作为一个9岁的孩子参加吴叔的婚礼,在婚礼最为热闹的时候,吴叔发现了我,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小时候在我背上紧紧地靠着我,我能够感觉到你的害怕和喘息……”不错,我就是在吴叔的脊背上战胜了生命中两次恐惧和危机的。   1972年“受难”或者“续缘”的男人   我们家的邻居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她像所有在那个特殊时期离婚的女人一样,之前遭遇到命运的磨难,她是一个歌剧演员,从省城下放到小镇,然后镇里给了她一间小屋,她就在小镇上守办公室。那时候,每到清晨,她就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在那座古旧的木楼上,就是她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台电话,电话响起来时,她的职责就是记录一下电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就过着这样一种单调的生活。我从未听见过她唱歌,她的沉默使她的面孔显得冷漠,除了跟母亲打招呼之外,她几乎不跟任何别人讲话。   突然间,在她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远方来的男人,男人戴着眼镜,30多岁,跟这个女人的年龄相似。在男人的脚下放着一只旅行包,母亲让我到办公室去叫罗姨,说她来客人了。我就咚咚咚地上了楼,我上楼梯时,能够感觉到那些楼梯已经下垂,已经开始腐烂。而罗姨就在楼上,守着那台电话。门开了,吴姨质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把母亲的话告诉了她,她愣了一下嘀咕道:他还是来了,他来干什么?   这是一个质疑的时代,犹如 吴姨发出的声音一样充满了疑惑。我站在门口,我好像是头一次感觉到吴姨的美丽源自她纤长的胳膊,她的胳膊垂直下来,仿佛想由此触摸到她此刻的质疑源自何处?她似乎害怕去面对楼下的男人,然而,她无处可逃,她必须下楼,随同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的那一刹那间,我同时也感觉到了那些质疑已经在发酵,就像母亲的咸菜在发酵一样。   我站在院子里跳绳子,也许我从那时候就对那个坐在门口台阶上吸香烟的男人充满了质疑,也许吴姨的质疑已经感染了我,传递到了我身上,我一边跳绳,一边偷偷地看那个男人。他已经站起来了,迎着从楼下出现的吴姨的目光而上,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点喜悦,吴姨已经来到了男人的面前,男人说:“我终于见到你了……”吴姨冷漠地说:“回去吧,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男人打断吴姨的声音说:“我决定了要陪你一块受难。”吴姨的嘴唇颤栗着,不再说话,她打开了门,让男人进屋,门砰然一声关上了。   男人所说的那个受难的词汇,我记得很清楚,我回到了家,问母亲什么叫受难。母亲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谁教会你这个词汇的?”我没回答,然而,这个词汇始终在我眼前晃动不息,晚上吴姨来了,她说她跟我睡几天,她来了客人,房间让客人住了。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样一住就是一个半月,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权利占据着吴姨的房间,母亲说那个男人是吴姨年轻时的恋人,错过了与吴姨结婚,现在,吴姨又离婚了,所以又来续缘了。   “续缘”这个词汇与受难这个词汇一样陌生而新鲜,母亲说他们要结婚了,因为相隔原址太远,无法回老家去领结婚证,所以,他们想让母亲做证婚人。他们不想声张,因为任何声张都代表着言辞,由此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所以,他们不想解释,只想同我们全家人一起吃一顿便饭就秘密地结婚。由此,我们全家便来到了吴姨的宿舍,那只是一间单人房间,证婚人母亲在我们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夕庄严地宣布了吴姨和那个男人成婚时,我们嗅到了一锅鸡汤的味道。   从此以后,吴姨和那个男人住在了一起,在那间房间里,他们没有改变房间的任何色泽,在镇乡公所的人们看来,这个男人就是吴姨的丈夫,所以没发生什么异议,在母亲证婚者的声音宣布之后,一个男人就这样住进了吴姨的房间里,男人转眼在镇上租了一家铺面,修理各种乐器、电器。那时候,这是小镇第一家维修铺子。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直到吴姨和他丈夫离开小镇之前,吴姨才告诉母亲,她的男人在来小镇之前,放弃了城里的工作,他是一家音乐学院的教师。这也许就是“续缘”的故事,同时也是他陪同吴姨“受难”的故事。他们离开时,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相依为命的手牵手拉着几只箱子,即将回省城去的现实,而此刻,我好像听见了吴姨在唱歌剧,因为她将回歌剧院去。无数年以后,我在歌剧院听到了吴姨的歌声。   1982年 求婚者的降临   1982年频繁的求婚者出现在窗外,我住的窗外就是一条街,因而我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一张张面孔,他们手里夹着香烟,那些源自八十年代的劣质香烟给他们的焦灼带来了烟雾,而透过这层烟雾我恰好可以看见他们的脸。第一个敢于敲开我门的求婚者是一个货车司机,他黝黑的面孔闪烁着羞涩,开始时他并不求婚,他只是到房间里坐一坐,留下几只香烟蒂,当他把香烟蒂摘灭在烟灰缸里时,那时候,我已经悄然地为他准备了烟灰缸了。   我盯着他的脸问自己:他就是那个我想嫁的男人吗?为了研究这个问题,我坐上了他的大货车,从县城出发到省城,他陪我在省城出入商店,当他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床单被面时,我才知道,他带我到省城来是来购置结婚床上用品的。我和他坐在省城西站的一家小米线店里吃米线,我盯着他黝黑的脸,他言语很少,但每说一句话都很有份量。比如当他说:“我们的婚期可以定在春天时”。我被罩住了。我和他几乎没有谈过恋爱,他就想娶我了吗?回到县城之后,我决定中断跟他的来往,当他把他母亲留给他的一只玉镯作为订婚礼物送我时,我坚决而低声地说:“我不可能嫁给你。”他愣了一下,收回了玉镯,很理智地自言自语说:“我原以为你已经准备嫁给我了。”他走了,对待生活,对待她的婚姻,他缺乏浪漫,充满现实精神,不久之后,他就结婚了。   第二个求婚者是邓丽君的迷恋者,他经常拎着一台录音机穿过我窗前的街道,当初,他认识我已经很久了。直到他拎着录音机出现在我的门口时,我才回过神来看着她,当时我正站在走廊把我从洗衣盆中拎出来的水淋淋的衣服准备拧干,然后用衣架撑起,晾晒在铁丝上,他站在一侧,微笑着看着我说:“你真漂亮。”而他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那个时期,这种梦想有些奢侈,即使是这个邓丽君歌迷手中的这台录音机也是单位的,他在单位负责工会工作,所以有权利支配一台录音机。从这一刻开始,他似乎抓住了我的弱点,总是在黄昏或一个周末的午后拎着录音机到我房间里来,有了邓丽君的歌曲弥漫,房间里似乎就充满了一种气氛:它纷乱而迷惑,它跳动着微光之中的火苗,它灼热而飘渺。   而当他终于在一个黄昏试着抓住我的手时,我突然喘着气说:“我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谈恋爱。”男人笑了,那是20岁男人的笑,那是被邓丽君的歌曲所弥漫过的笑,他说:“我就是想见到你,如果你喜欢邓丽君,我每天黄昏都来陪你听邓丽君歌曲。”就这样,这样的日子延续了一个春天,当他说:“母亲让我把你带回家,她想看一看你……”我明白了,我已经跟他的家庭牵连在一起了,我知道有他的母亲的笼罩,我们交往会陷入某种东西之中去。于是,还没等他求婚,我就终止了与他的来往。他拎着录音机,把邓丽君伤感迷离的歌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回过头来痛苦地说:“你伤害了我。”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伤害了他,那天黄昏,邻居都知道我跟他结束了某种现实关系,因为在邓丽君的歌曲弥漫之中,他消失了。   第三个求婚者是一个媒人降临之后出现的。那个媒人是我单位的同事,媒人跟我说到这个男人时,我没拒绝,我说见一面再说。男人来了,他的整个身子仿佛都装在套子里,那套子就是他的一身西装。那时候,县城穿西装的男人还很少,就像录音机很稀罕一样,穿西装的男人也很稀罕。也许他是第一次穿西装,所以,穿西装给他的身体举止带来了一种拘谨,而这拘谨使我显得很不舒服。当他说过他的供职单位,他的家庭状态,他的月薪时,我突然从内心告诉自己:一个荒谬,简直是一个荒谬。所以,见了这个男人的第一面以后,媒人问我印象如何时,我否定说没有必要再见第二次面了。   三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在年出现,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而我的性格却同样导致了我的命运。这是一种命运的冲突,正是它们不和谐的音符使我和他们的命运产生了一种隔阂。然而,当我想起他们年轻的面孔时,我禁不住想起了我欠起身体往窗外看去的那些手指夹起香烟的年轻男人们来,他们迷茫,他们却充满了期待。   1982年 从上海来县城的裁缝夫妇   春天,上海裁缝夫妇在永胜县城客运站下车,他们带着一台缝纫机和一个男孩,两只大箱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十天以后,在县城的主街道上出现了一家上海裁缝铺,两头挂着用红布做成的灯笼,还挂着一把用红布做成的大剪刀。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把大剪刀,它正缓缓地张开。   剪刀张开之后,裁缝铺开张了,起初,涌到铺子里的是女人。我是其中的女人之一,那时候渴望着让上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为我制作典型的上海式风格的衣装。起初,我们要排队才能轮到那种量体裁衣的时刻,为此,我们排着队,女友张丽翘起嘴唇说上海裁缝真了不起啊,如果他能收我做徒弟就好了。张丽是小县城的头号美女,她说话算话,真的去拜上海裁缝为师了。   那一时期,我能够感受到张丽生活中的那种明媚的色彩,甚至我能够感觉到她嘴唇翘起时流露出的那种骄傲。在上海裁缝铺子里出现了一位女弟子,这当然是一件新鲜事,仿效张丽的女孩子突然多起来,都想去做那个身材修长,笑容羞涩的男人的弟子,不过,那个上海裁缝回绝了,他只留下张丽。因此,这件事让上海裁缝的妻子,那个讲着上海话的女子,并不懂得缝纫,她只是坐在一边,只是帮助上海裁缝上钮扣,带着孩子而已。不过,她是一位俏丽的上海女子,肤色白皙,牙齿洁白。张丽对我说,上海女人总是盯着她的一言一行,仿佛在戒备有朝一日张丽会夺走她的上海裁缝。   然而,即使是在上海女人的监护之下,上海裁缝的目光依然温柔地、羞涩地与张丽挑逗的目光接触着,张丽迷恋上了上海裁缝。她私下对我说,如果上海裁缝有勇气带着她私奔的话,那她就跟他走。我劝诫她说,上海裁缝不会带着你私奔的。张丽不相信,不管怎么样,我有一种感觉,上海裁缝只是经不住诱惑而已,在这座西南边疆的小县城,年轻的上海裁缝时时刻刻地被一群少女、女人的影子和声音所包围着。她们总是用像小鸟样的声音纠缠着上海裁缝,为她们的身体设计出梦想的服装。我便是其中一个,当上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的时刻,我为我的女友张丽观察着她梦想中可以带着她私奔出去的男人:上海裁缝的目光很暧昧地落在每一个女人或少女的脸上,他的羞涩是掩饰着他的怯懦。所以,我可以证明上海裁缝绝不会带着张丽私奔出去。   是的,张丽来了,她说她刚谈到私奔时,上海裁缝就垂下头来说:“不可能的,这条道路对我来说太危险了也太可怕了。”而他说这话之前,张丽已经把上海裁缝带到县城外一片竹林深处,那是一个午后,上海裁缝让上海女人守一会儿铺子,便骑着自行车来竹林约会,张丽一见到他,就勇敢地扑进了上海裁缝的怀抱说:“带上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吧,让我们私奔出县城去吧。”这几句话是年轻的张丽已经默念了数遍的台词。我想,这段台词在当时一定把上海裁缝吓坏了。接下来,很快地,这场约会就结束了。上海裁缝骑着自行车离开了竹林,张丽目送着上海裁缝离去,她在竹林中流了一会儿眼泪,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我,并把这种失败的结局告诉了我,然后,她推翻了自己对上海裁缝的那片痴情说:“我没有想到上海裁缝很胆小,他真是让我失望,他连私奔都放弃了,就更不会娶我了。”于是,张丽果断地离开了上海裁缝店。   上海裁缝依然像往常一样守候在铺子里,旁边是他的上海女人和小孩,依然有女孩想一次次地做他的女弟子,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很多年以后,上海裁缝的铺面扩大了。他不得不收两个女弟子帮忙,其中一个女弟子爱上了他,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他,但上海裁缝依然用坚定的声音拒绝道:“这事很危险,也很可怕。”他的话一说出来,女弟子就清醒了。   上海裁缝爱女人,但他已经形成了他的意念,除了守候那个上海女人之外,他绝不会改   变自己的私生活。当然,他的目光,暖暖而羞涩的目光依然如故,依然与每个少女,女人的目光碰撞着,但仅仅是短促的碰撞而已。这样的男人,从内心升起了一种温柔的冒险,而在现实中,他会敛住火焰,并掐灭它,所以,上海裁缝的一生充满了平静,他就像小县城多年年不变的水井般升起过漪涟,而不沸腾。   1983年 县城照相馆的男人   他对县城的女人们的引诱是从照相馆开始的,当然,在众多的年轻女人中,我也是被他引诱者之一。1983年,如果在照相馆拍摄一张人头像,因此被放大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那一定是女人们面临着的最大的引诱,为此,我们会不知不觉地走向照相馆,用不着他召唤;挂在橱窗里的,镶嵌在塑料框形的镜框里的引诱比他的言语更有召唤力。   一天上午,我钻进了照相馆,想为自己的头像拍摄一幅照片。欲望像口渴症一样使我置身在照相馆中,起初我并不认识他,而他好像有些了解我。他掀开一块布幔走出来,问我是不是要照相。我有些羞涩地点点头。他说,我可以让你的头像在这橱窗中悬挂很长的时间,只要你允许,挂到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秃头,才三十多岁,他就已经秃了头,然而,从他的眼神中我却看到了一种挚热:对年轻女性的热情,像一盏灯一样照耀着照相馆,我坐下了,他说应该化妆,只有化妆才会出效果。1983年,我拒绝用唇膏、粉盒,因为唇膏、粉盒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显赫的位置。而摄影师的声音对我却充满了一张引诱,观看头像悬挂起来,犹如观看到我的另一张脸,它是我的,又是别人的,这也许正是摄影师的引诱可以像酒精一样散发的魔力。   也许,这就是魔法把我罩住的一个时刻:   当摄影师亲自为我的脸第一次化妆时,我感受到了那些粉沫在孔翼间张扬着,那些香而腻的浓郁的粉沫往我脸上扑来时,我被呛了一下,摄影师托起我的脸说:“别害怕,化上妆,你会更漂亮。”眉笔在我眉头上勾勒出了不同的两根细线。那就是我的眉毛,摄影师改变了我的眉毛,我的嘴形,我的鼻梁,我的脸庞,我的肤色。所以,当摄影师把一面镜举到我面前时,仿佛不认识自己似的呢喃道:“这是我吗?摄影师说,这当然是你,可以挂在橱窗上的你,可以更漂亮的你。就这样我没有了议异。   1983年,我就这样化了妆,像一个奴隶一样对摄影师的声音产生了依附感,我丧失了那个自我。随后,三天以后,女友告诉我说,我的头像被放大了,已经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女友兴奋地说,照片太漂亮了,太美丽了,比我漂亮好几十倍。女友一定要拉上我去照相馆,那天午后,小小的照相馆热闹极了,来了几个女人,她们来自肉联厂,来自印刷厂,来自百货公司,来自自来水厂,她们都是我周围的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她们正陷入摄影师,一个秃头男人为她们为我们设置的一种生活之中去--我们心甘情愿地正在加入摄影师的魔法之中去。目的只有一个,让青春显赫的一刹那装在一只只塑料镜框之中,展览在明媚的八十年代初期。这种时髦正在小县城流行着--竟然是由一个秃了头的摄影师开始发起。我们陷入了这种表面的短暂的快乐之中去。就这样,照相馆很热闹,摄影师很轻易地让魔法勾引了女人们。   这个魔法使县城的女人,那些拥有青春期幻想的女人的头像装在镜框之中,被轮流地展览着。我也是被展览者之一,当我主动地要求那只镜框从橱窗中取下来时,摄影师正举着眉笔帮助另一个女人画眉。   一个男人,乐于收藏女人青春期的头像,并因此将这些头像镶嵌起来,这是一种技巧和魔法。很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县城,他的照相馆已扩大了,这时候他已经做起了婚纱摄影。这是照相馆,这是一家婚纱摄影馆。他似乎变老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化妆师,很年轻,站在他的一侧。镜框已经换成了木质的框架。从我看见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是摄影师,现在依旧是摄影师。他的一生的兴奋点依然在延续着。一种镜框中的魔法从年弥漫到现在。我保存了那只镜框,那个县城摄影师给我的带来的生活,也许是浅薄的也许是陈旧的,然而,正是它们使我欣赏到了另一张面孔。   县城照相馆的男人一辈子生活在小县城,他给一座县城带来了影像中的魔法。如今,一对对年轻的恋人在结婚之前,都要走进照相馆,拍摄一组婚照。摄下面孔的人,摄下婚纱照片上的人,一个男人,就这样秃着顶,坚持不懈地用照相馆的手艺活维系着他的世俗生活。同时也给县城的人们带来了另一种世俗生活。   1987年 陪我到墓地的男人   墓地像是从撕破的乌云中逐渐隆起的丘陵中升起的--绝望。离绝望越来越近时,也就是离墓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当我们奔赴墓地时,也就是前去埋葬父亲的时候。此刻,他找来了掘墓人,他寻找到了石匠,他年轻的影子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然后便站在墓地上迎接我们。他是我在县城的挚友,他从未向我表达出爱慕,因为他会预知未来,在我们坐在黄昏的椅子上聊天时,他就开始预知了我的未来。他说,你是一定要离开的,没有留下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尽管如此,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叩开我的门,作为挚友陪我度过黄昏,很多   像他年龄的男人都已经恋爱或结婚,然而,他仿佛并不着急,以致以别人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   面对这种议论他坦然地平静地笑了笑,没有一种可能让他去解释其中的差错或误解,他始终陪我写作、读书和听音乐。偶尔到某座小镇上走一走。当我父亲快要离世时,我经常往返于医院,于是,他也就经常往返于医院,凡是布满我行踪的地方,就会出现他的一道影子。那时候,他的职业是一个警察,而他的业余爱好是绘画、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陪同我度过永胜小县城无以计数的许多黄昏。并使这些黄昏显示出小提琴弓弦般的旋律,绘画的意象,而当他讲故事时,我会把脖颈伸得很长,我的脖颈竭尽全力地想抻到他讲述的故事的一幕一幕细节深处,我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故事……这样一个挚友陪我到医院时,而我的父亲已经陷入了绝症之中。   在微暗的光线之下,他早出手来帮助我替父亲翻动着身体,我好像增加了一种力量,可以对抗那些阴郁的飘带,而那些飘带却试图将我勒死,他的存在将那根阴郁从黑暗地带上飘来的飘带阻隔在外,当我仰起头来,让他预测一下我父亲会不会死时。他沉思了片刻告诉我说:“你父亲这一次一定要死,他是必定要离开你的。”对此,我很生气,埋怨他没有吉言。他安慰我说:“我们有一天也会死,只是迟早而已。死亡就像出生一样是一种命运。”这些话是他和我站在父亲的病房外一片葱绿的草地上说出来的。   他说得不错,父亲是肯定要死的。果然,我们已经置身在草地上,挚友站在我一侧,在之前,我仿佛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用我的生命来承受这只令人绝望的坑。然而,我的身体依然像一片叶子,瑟瑟地颤抖着,他轻声说:“你父亲很快就会变成尘埃,溶为土地。到丘陵的深处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掘着土往土坑里送去,陪我站在父亲的墓地上的男人,自始至终地陪同我,直到墓地合拢为一个圆圈,直到圆圈在夕阳西下时变得一片模糊。   没过多久,我即将离开县城了。正像他所言说的那样一种前景,我是绝对要离开县城的,没有不走的可能性。这也是我的挣扎,像一只笼中小鸟儿不断地跳起来奔出竹笼的命运。当我已经在整理行装时,他又来到了我旁边,我生活中任何一桩事都会被他看见,并因此被他所触摸,所预测过了吗?他似乎又看到了我的另一种未来,他说:“你将拎着这只手中的箱子,独自经历孤单,你以后,承载的不是热闹而是孤单。”   这些话出自一个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又消失的男人嘴里,今天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巫师的声音,而在那些片断似的日子里,无论是围坐在一团黄昏的残阳之中,还是站在墓地上掘开潮湿的泥土,他都从未期待过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承诺。而且他从未在我和他之间预测过未来--这未来对我们来说只是回忆而已。就像我此刻生活在与他截然不同的地带上,就像他因燃烧而变成了碳,而我因燃烧变成了灰,这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而我依然记得他拎着箱子送我走的那一次。他说:“你该走了,你早就应该走了。”他仿佛从未想把我留住。因为没有任何留下我的可能性,在他的预测中,我就是那只孤单的鹤,不断地飞起又落下。他就从预言中看见了孤单的我,而他呢,我离开之后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几乎跟那个女人没有谈任何恋爱就进入了婚姻,他依然做警察,拉小提琴,讲故事,练书法。偶尔在我父亲的墓地上会出现他的影子。这一切都是通过别人告诉我的。   1992年 金沙江边的男人   在拐弯的金沙江边,1992年我准备迷失自己,我想迷失自己已经很久了。1992年,我30岁,穿越了许多地图册上的互相雷同的城市乡村后,我来到了地图册上最弯曲的一个地方想把自己迷失的全部理由最后剩下的是一片虚无,而当我离金沙江越来越近的时候,在我同乘的车厢里,也有一个男人下了车厢。他撑着两架照相机,那看似像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   如果挎在我身上,似乎会使我萎缩下去,而挎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却会使他变得高大起来。在这车厢里除了我和他看似像旅途者之外,别的人都是居住在金沙江边的人。我从窗口看到了这个旅途者,这个摄影者已经顺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消失了。而我正在选择着我下车的地方,它应该是一座峭壁或者是一座触手可以触摸到的崖道。我为我的这次迷失设置过种种眩晕的时刻:比如,当我立在崖道上往下看去时,我看见的可能都是人出生时看见的蔚蓝和沉入在蔚蓝之中的欢快和睡眠,我看见的应该是羽毛似的悬空落下,轻盈地落下,毫无疼痛的落下去,直到落在深渊底部。   然而,金沙江边的一条弯曲的幅形吸引了我,我下了车,这正是七月,金沙江边最灼热的季节。在干燥不堪的地带上行走,很快就会使我变得口干舌燥,而在这样的时刻,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想迷失自己的那种欲望。   口渴症使我想急促地奔往金沙江,那一时刻,我忘怀地奔跑着,只想尝到一口水,滋润一下喉咙,就在我奔往金沙江边时,一个男人挡住了我,他正是挎着相机的摄影师。他以为我想从金沙江岸的一块小石头上跳下去。那并非是我为自己设置的跳台,然而,我现在遗忘了这个跳台。这危险和极乐世界般的跳台变得无关紧要,致命的是口渴,我出门时就忘记了带上任何矿泉水,我也没带任何面包,我只想让自己做一个真正的迷失者。在我设置的迷失里:身体和灵魂萦绕在一体时,时间突然消失了,当一个人被时间所遗忘时,也正是一个人的灵肉达到某种境界的阶段。   这境界或生或死,全由上苍来作判断。而此刻,口渴症使我倍受折磨。一个男人阻挡住我并问我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扑向金沙江?我开始清醒,我又回到了那种期待已久的迷失过程中,我大声说:你为什么出现,我的生活与你无关。摄影师从此刻开始像金沙江地带上的一个巫师样跟踪着我,并跟我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我忘却了口渴症,只想摆脱他的影子。我沿着金沙江畔走着,这寂寞的弯道,这无边无际的被仙人球所笼罩的世界,并不存在一个迷失自我的天堂世界。因为他的影子就在身后。后来,我饿了,我口渴得更厉害了,我突然回过头去,他递给了我一块面包,一瓶矿泉水时,我没有拒绝。我们并肩坐下来,面包是多么的香啊,矿泉水也是那么地甜,我无法从金沙江边的弯道上迷失自我,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仙人球,有面包,有水,有男人的存在。   他带着我攀上了金沙江边的一道悬崖,他说他想守候在这里拍摄落日的那个瞬间。我们便守候在这里,他用两台黑白和彩色的照相机完成了这个瞬间。而我趴在崖边,一次又一次地往下看去:我看到了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惧。它就是深渊的奥秘;我看到了在一片幽暗的底处那些不可言说的极乐。它就是天堂的欢乐。而在上面,在崖边,是一个摄影师,他呼吸着四周空矿的味道,他把我带回到深渊或天堂的中段,这个世界是平静的呼吸声,我们沿着金沙江边的一条小路走出去,直抵一家旅馆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的一次迷失。   我的迷失意味着我的身体又回到了金沙江边的眩目的阳光之下,乘着金沙江边的一只木筏,我的旅途中出现了涡流。它使我的身体波动着,摄影师坐在木筏子上拍摄着两岸的深不可测,这就是金沙江,它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隐喻。   伟大的隐喻暗藏在身体的内部,一个摄影师在与我告别时,依然挎着两只石头般沉重的照相机,他还将沿着金沙江到达长江口。而我呢?将沿着金沙江回到一个隐喻中去:它是我胸口的诗歌笔记册,它是仰看月光时的一种荡漾起伏。   1999年 结婚的幻想者,离婚的终结者   我女友的弟弟是外科医生,因为女友的关系,我和她弟弟成为好友。我们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他可以对我坦露他的内心生活。而我也愿意做他的倾听者。1999年深秋的黄昏,外科医生坐在城郊一座茶楼上等我,仿佛在等我,每一次他等我都似乎隐藏着一件秘密的决定。他希望我伸出手来,以此触摸到他的秘密,以此帮助他作出决定,当他又一次告诉我想离婚的念头时,我打断他的声音说:“你结婚刚一周年。”   一周年前的秋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外科医生就要结婚了,而半年之前,他刚刚离婚,他之所以离婚是因为厌倦,他对我坦言说他厌倦从妻子那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她会把声音弄得很大。从她脚下,手指间,衣袖间都会发出声音。过去他忽视了这一切,因为每一次约会都静坐在一座酒巴,他喜欢在茶馆或幽暗的酒巴与女人谈恋爱,他说呆在这样的空间,心灵会逃离开医院,他热爱他的职业,他除了睡觉,回家的时间之外,几乎都生活在手术室,他把手术室暗喻为肢解身体的病室。在里面,他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所以,逃离手术室之外,他渴望着坐在一个女人的对面,进入一种温谧的状态之中去。他说当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时,都没感觉到她制造出的那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感受到他的脸,她很漂亮,与外科医生谈恋爱的人必须漂亮。这是节奏曲,没有这一点,就无法演奏下去。也许,漂亮可以掩饰别的缺点,也就是说,外科医生很容易在一种漂亮的外形之下受到引诱,会幻想着结婚。   几个月后,外科医生离婚了,他又遇见了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手术室脱离出来的外科医生身穿银灰色的西服。系一根银灰色的领带坐在酒巴等候另一个漂亮女人前来约会时,我也在场,因为外科医生想让我帮助他判断一下,外科医生说第一感觉非常重要,约会的时刻到来时,一个眩目的漂亮的女人飘然到我们面前,外科医生显得有些慌乱,而我呢,第一感觉中看到的都是令人眩目的漂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后来如实地把这种感觉都告诉给了外科医生。   几个月以后,外科医生举行了第二次婚礼,一年时间过去了,此刻,外科医生开始坦言着他需要解除婚姻的另外一种理由:恋爱时外科医生忽视了从这个漂亮的女人身上产生的一种习性,那就是漂亮的女人总喜欢在回到家后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当着他的面,开始褪下她大腿上的连裤丝袜,那袜子散发出一种除了香水之外的气息。外科医生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气味扑面而来;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让人无法容忍,那就是女人回到家后搜寻外科医生的钱包到底增加了多少钱,或者到底比昨天少了多少钱……这两件事,都是在婚后的第二个   星期开始的。起初,外科医生还可以忍受,他选择忍受的方法很简单,当女人褪下长丝袜时,他会推门到大露台上去,在那里,他不时地呼吸着从露台上一棵月季花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而当女人把手伸到他西装口袋中掏出钱来时,他会轻轻地咳嗽一声,以此抗议女人的行为,然后,依然会拉开门到露台上去。   他告诉我,他面对这种厌倦已经忍受或抗拒了一年时间,他想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已经决定了,务必解出婚姻。一个月以后,外科医生解出了婚姻,就像上一次婚姻一样,他之所以顺利地解出婚姻,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房屋财产都给予了女人,离婚的手续变得简约起来,他很快就变成了单身男人。   又过去了几个月,外科医生又约我帮助他去判断一下新约会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如期地飘来,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仿佛是看见了一只花瓶,然而,我还没有插入鲜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外科医生,他笑了,他说跟他的感觉一模一样,不过,他依然想探测一下这个女人,想了解这个女人的方式就是跟这个女人结婚。三个多月后,我又参加了外科医生的婚礼,他的目光闪烁着幻想,这是一种决不会被婚姻所挫败的幻想。       第七章 恋爱的故事     1969年 金沙江弯道上的情侣   1969年夏季的时候,我还不到恋爱的季节,在平缓起伏的金沙江边,我和五七干校的小伙伴经常跑到江边做游戏,这里成为了我们的儿童乐园。我们会躺在沙砾上或用沙团抛掷人,每当我们用沙团抛掷人时,我们必定会相互间追赶。而此刻,在这个夏季,我看见了金沙江湾道处的男女,他们坐在一起,把赤裸的脚放进在水边,我认出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个   男的好像是在干校割猪草,而那个女的是谁呢?   慢慢地,我弄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我们抛掷沙团的途中,我看见了那个男子,他守候在渡般岸边,从这里可能通往一座叫桃原的小镇,渡船上走出了一个女人,她年轻,她清秀,她富有节奏地奔向岸边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同样年轻。之前,男子是县滇剧团的演员。他现在的具体职业是割猪草,我是在母亲的喂猪区看到男子的,他背着大筐的猪草,正走进猪栏之中,他汗淋淋的,脸麻木地挣扎着,而在那座渡船岸边,他守候着一个女子的身体朝前倾动着,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记忆中浮现出来的,经过了时间的演驿,我才理解了年夏季我所看见的那一幕。   男人伸出手递给那个明亮的女子,然后,他们手牵手地,他们仿佛想避开人世间最为繁杂的一切;他们仿佛想寻觅到他们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和声音所打扰的世界。因而,男子牵着女子的手不停地朝前走,他们没有想到,我们这群孩子的抛掷沙团活动已经破坏了他们的宁静,因为我们边抛掷边大声地叫唤,从我们嗓子中发出的声音响亮并不悦耳。我已经敏感地发现,当我们叫喊得越厉害的时候,也是他们抬起头来用亲切的目光环视我们的时候,而他们友善的目光只会激起我们游戏的更大的可能性:仿佛由此寻找到了观众,我们有意无意地潜进了他们的视野,有了他们的观看,我们有了舞台。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当着他们的面抛掷沙团,有时候,那沙团也会抛掷到他们灼热的身体上,他们笑一笑,伸出手来彼此拍击着肩膀上的沙砾,他们似乎进入了我们的游戏圈内。   然而,他们的时间是多么的有限啊,当我感觉到那个女子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子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他们的手抓得如此地紧,猛然间,一个恶作剧朝他们袭来,我们中最淘气的大男孩把一团沙击在了他们的手上,他们的手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疼痛,或者就这样感受到了分别在眼前,他们松开了手垂下来时虚弱得像水边的垂柳,那种虚弱我在多少年以后才领悟到:我们无法紧紧地抓住两个人的身体和时间,因为我们始终是个体,这必然意味着孤独,孤独是无法避免的,当那个男子松开手时,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把女子送到渡般边上时,我看到他们分离时的孤独。   女子已随同金沙江的渡船回到她的小镇去了。男子将由此留下来,回到他的山坡上去割猪草。这是我一生是最初看见的恋爱的场景,后来,那个男人很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跟那个女人的结局到底如何。又是多年以后,我在县滇剧团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男子,他已经人到中年,旁边走着一个中年妇女,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在五七干校割猪草的男人,而那个女子是不是每周坐渡船到对岸与男子约会的女人。   此刻,我已经看不到他们手牵手的激情,此刻,他们也许是去散步,也许是去上街。一个人的恋情生活是如此地短暂,那些虚弱的分离,那些可以制造幻境的一切美好的蓝图对他们来说都已经留在金沙江边。   谁也证明不了那些回忆有没有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位置,此刻,我看见了那个中年男人的手垂下来,但已经看不出来,那种约会和分离时的虚弱。我由此看到的两只下垂的手仿佛已经垂直到一个现实的王国。这个世界由此产生的不是恋爱,而是一种伴侣的关系,他们肩并肩地朝着广场走去,好像是去散步,我回过头来看看那个中年妇女,她是那个从金沙江边的渡船上走出来的,那个明媚的、清秀的、年轻的女子吗?谁也无法告诉我这个谜,因为时光飞逝,时光已经沉入记忆的图片之中去了。   1976年 第一次恋曲   14岁时,我初恋了,我是一个暗恋者。故事应该这样讲下去,我爱上的是一个铁匠铺中的男人,那时候他好像24岁左右,或者已经进入30岁了,我每到中学念书时,必须经过铁匠铺子,我第一次发现他是在一个冬天,一个寒冷无比的、在滇西显得异常的冬天。我缩着脖颈,似乎想把整个脖颈都伸缩到我的棉衣之中。而此刻,在我经过的铜匠村,这是插入金官小镇的村庄,而村庄在外,村庄的人却住在街上。   多少年以后,当我想起了小镇上的马尔克斯的巨著《百年孤独》时,我想起了小镇上的村庄,这座铜匠村的铁匠铺子中淬发出火焰,正是在那个冬天,当我看见火焰四射时,我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竟然赤裸着上身拎起了铁锤不停地在锻打一块烧红的铁,那双在淬火中的专注的眼神迷住了我。仿佛寒冷与他没有关系,仿佛他已经创造了一个火炉,可以提供他取暖。那时候,除了看见火焰给我的身体产生的那种温暖之外,每每经过他的铁匠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游移出去,我的目光:我想偷窥到他的灼热的眼神,哪怕他凝视的是他的炉火,他的钢铁,他的锤声。   他创造的世界毫无疑问已经使我深感诱惑,我试图用某一种方式去接近他的目光,于是,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着所有与铁有牵连的东西:比如,铁锅,铁盒,铁铲,铁锤,铁丝……仅有这些属于铁性的东西还不够,还必须寻找到理由。岁的我,满怀着一腔内心的炽热,它应该就是火焰,像铁铁铺中的火焰一样冉冉上升着。于是,我终于发现了一只已经被母亲彻底废弃的铁锅,它竟然浅搁在一堆废牙膏皮中,那些层层叠叠的牙膏皮可以卖到废旧的收购站里去,每一年到来时,我们都会跟上小哥哥,带着这些牙膏皮,还有从鸡身上抽   出的一根根五彩斑斓的羽毛,还有废铁,跑到镇中央的收购站里去,那一笔笔小小的意外之财,可以给我们购置作业本,哥哥会用其中的费用买几本连环画。那些摊开在我们膝头、胸前的小小连环画,不知道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多少乐趣。   就这样,我从惟一的废弃品中拎着那只铁锅来到了铁匠铺,那天午后,铁匠铺中显得很寂静,被我所暗恋的男人正坐在竹椅上吸烟。火炉比往常显得平静了许多,我把那口锅拎到他面前,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年代,所有的东西都有修补的习惯,就连我们的衣服上也补了许多补丁。那是一个国家最为贫乏的年代,所以,修补一口锅显得重要和自然。他吸了一口香烟,看了我一眼,用小镇上特有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三天后就可以补好了。他让我三天后去取锅,   对于我来说,三天的时间是如何的漫长啊。幸运的是在这三天时间里没有遇上星期天,所以,我依然可以在上学的路上经过他的铁匠铺子,我依然可以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一边把寒冷的脖颈结合实际投进棉衣之中,犹如伸缩在无垠激动的棉花之中,然后揣揣不安地急切地想与他的目光相遇,尽管只有我独自一个人的目光,不断重复地、小心翼翼地、颤栗地想在某个时刻重叠在一种时光之中。然而,只要见到他敞开门和窗子的铺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会感觉到一种满足。   就这样,三天以后的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我颤悠悠的腿终于来到了铁匠铺门口,里面站着一个女人,这是我头一次在他的铺子中看见女人,而且那个女人离他很近,好像是在嗅着从他赤裸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果然,那个女人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火炉里正窜起一条火焰,那些星星闪闪的火焰也许溅到了女人的脸上。因而男人伸出手去,他的手粗壮结实,那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男人中最为结实的手。如果将手彻底地摊开,可以像一块石头一样宽大。男人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脸,女人很羞涩地幸福地笑了。男人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说我的铁锅已经修补好了,我愣在他的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的脸--那是我想表达某种东西的时刻吗?然而,男人没有给我这机会,他对我说,你可以带上锅走了,我拎着锅回过头去时,铺子的门窗突然掩上了,我暗恋的心曲在1976年颤抖着,然而,那团火炉却把我的心灵由燃烧变成了一种幻境,或者由燃烧变成了一种火炭。   1977年 自行车上的影子   镇公所的惟一的一辆自行车在1977年给予我的少女时期带来过多少梦幻。骑自行车的男人是镇公所的干部,他很年轻,未婚,穿着草绿色的军装来到镇公所报道的那一天,我刚要出门上学,这显然是记忆中的一个明媚的早晨。等到我放学归来时,我看见他已经成为了镇公所的干部。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小平瓦房中,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门口。   第一个纠缠住他自行车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哥哥。很快,哥哥就可以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在院子里绕着苹果树和石榴树、紫薇树转圈了。我在自行车的链条中央跑着,我爱上了自行车,甚至也受上了拥有这辆自行车的男人。   自行车不仅在庭院中绕着圈儿,自行车还旋转在镇公所的庭院,每当链条荡漾着,我总会欠起身体,我的身体分享着自行车给我带我带来的喜悦和神秘,每当链条转动一下,我的心灵就会环绕一下。一天下午,来了一个女人,骑自行车的男人突然把女人带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女人大概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她的身体就像木偶一样摆动不息,而且还伴随着一声声轻声地尖叫,他们的自行车就像往日一样绕着圈,一种沿着树荫的影子的绕圈活动。   接下来,自行车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镇公所的外面的路猛然间消失了。我跑到了镇门口,环顾着四周,连自行车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从那以后,我就在悄然之中仿佛是藏在一块幕布后面,盯着自行车的行踪。   我想我一定是暗恋上了自行车和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只要我看见自行车,仿佛就看见了我的灵魂。反之,如果我看不到自行车的那一时刻,我会显得有些焦灼不安。哦,自行车,从那个女人出现时,就增加了我不愿意看到的一种风景,因为女人时常出现,男人又带着女人出门了。这一次自行车悠转得很缓慢,仿佛是带着女人去看风景,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都可以追赶上他们。   就这样,自行车后面的我,一个渺小的影子扮演着一个荒谬的角色:想去窥视到一辆自行车和一个男人女人的故事;想由此弄清楚自行车到底把这个女人带到何处去。在自行车的影子外,我混杂在人群中,那是一条街道,自行车正沿着街道穿行而去,我也因此想穿行出去。终于到了镇外,自行车已经朝着一片小树林而去了。不过,自行车的速度依然很缓慢,这可以让我利用缓慢的像一幅图画片儿把每一幅图像映现在眼前:当自行车上的女人伸出手来抱住男人的腰部时,这幅图片儿让我触到了一种危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危机出自何处,当自行车朝着树林而去,变成一片模糊时,我感觉到了一种窒息似的迷失。   我于是失去了沿着小树林走进去的勇气,我的脚步放慢了,我守候在外,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面,我守望了很长时间,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那个男人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牵着那个女人的手。这是图片中让我感到某种失落的时刻,从这一刻开始,我似乎对自行车所存在的某处幻想慢慢地消失了。   随着那个女人频繁地降临,自行车的影子也就频繁地消失。不过,我似乎再也无法追赶   自行车的影子,因为每当我看见自行车的影子时,自行车就像风一样呼啸一下,顿然之间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殆尽。有一天,我已经追赶到了镇门口,那个女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长辫子仿佛像一根鞭子在抽动着,那个男人伸出手来,拉了一下女人肩膀上的辫子,又松开了手。   转眼之间,自行车就消失了,用我无法想象出的速度,朝着我追不到的一个地方,它们也许是一片树篱之间,也许是一个乡村的池塘之间,也行是一条公路……总之,我喘着气,一个人追赶上一辆自行车的速度是很有限的,因为在年的我,一个渺小的我,并不知道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故事。   1980年 阁楼上的爱情   小小的阁楼,1980年的一个世界,我年仅18岁窥视到的一个他人的世界,至今仍旧在荡漾出一幅画面:一个男人最终总是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等候我的邻居回家。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我和一个妇女共住在一座近百年的阁楼上。那时候,我总是以她作为我的伙伴,才战胜了来自小阁楼的恐惧。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个从外省进入小县城的女人,这个开了一家美发店的女人,那时候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白血病。一个小县城的男人却偏偏爱上了女人,经常静候在楼梯口等待着女人的归来。而这个时刻,通常是在晚上,我可以感觉到那个男人已经坐在楼梯上,我上楼梯时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相遇,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我,男人的神态让我感觉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的追求,而且这种爱情的追求似乎不顾一切地重演着。   接下来,我会听到那个外省女人,准确地是一个温州女人的脚步发出的高跟鞋的响声。温州女人很摩登,她穿着那个时期流行的黑色高跟鞋,那鞋面很亮,仿佛可以照出人的幻影来,我只是感觉到女人显得形单影只,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那美发店之外,她似乎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现在,来了一个男人,我见过这个男人,他好像在发电厂工作,总之他似乎是一个知识份子,因为他坐在楼梯上等待时会掏出一本书翻看着。借助于从不远处的街灯散发出来的一点光线,阅读书上的文字。他大概三十来岁,还戴着一幅眼镜,我难以言喻像他这样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竟然跑到这座小阁楼的楼梯上,等待着一个女人的归来。温州女人带来了她的高跟鞋声,那声音悦耳,暧昧和犹豫着,已经来到了男人的面前,然后是女人上楼,男人也跟着上楼……起初,我就这样屏住呼吸,邻居的门掩上了,我感觉到门是颓废的,每一次我掩上门时,都能够通过门可以由衷地体会到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门发出的声音,显得如此地衰竭不堪,仿佛是一个历尽了苍桑的老人在咳嗽。   不错,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确实在咳嗽,而旁边,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女人固执的声音,因为隔着墙壁,我也能听到那个女人在拒绝,当她拒绝时,那个男人会加大声音说:“不,不……”男人是在否定女人的声音吗?女人打开了门,起初的时候,有三次或四次,女人都会猛然间把门打开,让男人离开,有一次,那是一个雨夜,女人打开了门,突然宣布了自己的绝症。男人依然固执地说“不”。我能够感受到随同两个人僵持的时刻在拉长,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听见了一句绝望的声音从温州女人尖细而温柔的嗓子发出来:“不,有一天,我会死的。”那男人说得更挚热:“我不会让你去死。”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住在阁楼上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抗拒着男人的降临,所以,男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在楼梯上等待女人回来。这样的时刻从春天延续到了秋日降临时,一个晚上,女人的高跟鞋声挟裹着一阵树叶的凋零声从窗外飘来。我感觉到那女人在喘息,她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是那个男人把他抱到楼上来,我打开门,我想去帮助那个男人。   男人说她全身在发烧,烧得很厉害,应该到医院去。温州女人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她低声说:“我不去医院,我决不去医院,我知道,我患上的是不治之症,医生救不了我的性命。”女人一边说话一边笑了,伸出手来勾住男人的脖颈哀求着他不去医院。   我帮助女人烧了一壶开水,我把我的几个苹果送给女人,那几天,男人留下来照顾女人。女人躺在床上,男人守候着她,有整整一个秋季。我能够感觉到男人扶着女人下楼梯时的声音,女人依然固执地穿着她喜欢穿的高跟鞋,他们会穿过铺满秋叶的小胡同到田野上去走一走。有一天午夜,我感觉到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我拉开门,推开了他们半掩的门,温州女人躺在床上,它恬静而幸福地睡着了。男人嘘了一声,然后轻轻地靠近女人,男人把温州女人安葬在他家族的墓地上,不久之后,我离开了小阁楼,如今,那座阁楼被夷为平地。   1982年 第二次恋曲   现在,金沙江水拍溅着我的衣裤时,我终于可以感觉到1969年朦胧无知的视觉中一男一女约会的世界。长箫携带者坐在我一侧,从一开始,我就带他寻找到金沙江,一只长箫被他从南方背到了北方,又被他从北方背到了南方。一只长箫从旅馆的窗户伸出来时,我看见了长箫的颜色:灰暗的绿色,像是从金沙江畔长出来的一棵秋天的橄榄树。   接下来,长箫伸向我的窗户,这个偶然使我产生了第二次恋曲,就像第一次恋曲一样,因为暗恋一只冬日的火炉,而由此暗恋上一个铁匠艺人。而此刻,因为暗恋上一只长箫的形象,而由此暗恋上携带长箫的男人。我迟疑着抚住那只伸进我窗户的长箫,我对音韵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迷恋,当长箫携带者的青年男人,一位流浪艺人对我温存地微笑时,我想把他带到金沙江畔去,带到我昔日跟随父母生活过的金沙江畔去。于是,乘着一辆大卡车,我们在江边下了车。长箫此刻正伸往金沙江灼热的沙滩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弯道,我似乎又听见了我们抛掷沙团的声音。   那些灼热的沙团曾经干扰过一对恋人的世界,而此刻,金沙江畔显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当长箫被他捧在手上时,仿佛我已经暗恋上那些拍溅出音韵的符号,它们簌簌地落下,长箫声使我们往前走,我们赶上了一次渡船,船上只有我和他还有他的长箫。   仿佛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惟一的渡船,所以,他把长箫伸向了岸边,一座叫桃源的小镇,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有多少次,她从小镇乘渡船到对岸去约会,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而此刻,长箫已经伸进浓密的桃源小镇,从飘出的炊烟之中,我们已经上岸,抵达一家小吃店,品尝着香喷喷的烤鱼。长箫就在一侧,有它的存在,才有我的暗恋存在。于是游荡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时,长箫携带者伸出手来,第一次牵我的手。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手除了触摸过长箫之外,还触摸过别的事物,这一切在我们进入一家小旅馆时已经得到了验证,从他敞开的箱子里袒露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呈现出一只蝴蝶的标本和一帧树叶;从他袒露的箱子敞露一小块肥皂和一把剪刀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袒露出一只手电筒和一件衬衣。   我站有他旁边,我暗恋上了那只长箫,在一阵阵辗转反侧之中,我梦见了长箫的流浪生涯,第二天拂晓,我敲开门时,人已经离去,箱子和长箫都已经离去。这个故事直到后来才满足了我的不解之谜,因为只有经历过时间,我才会体会到虚无。在之前,我送过长箫携带者一张照片,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照片,我想,那帧照片,应该同他箱子中的那些事物一样收藏在他的箱子里,这个虚拟出的现实,满足了我的某种感官上的回忆。   而那一刻,1982年拂晓的某个时刻,我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长箫携带者,我几乎问遍了那个拂晓我所见过的每一个小镇人,他们都没有见过携带长箫的男人。我来到了金沙江边,漫长的岸边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感觉到了一种似乎被愚弄的感觉,多年以后的一个中午,邮递员给我送来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当我拆开那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桃源小镇,离金沙江很远了,我拆开信封,一封信笺从信封里被我的指尖触动着。我看见了几行钢笔字:多年以前,我就已以感受到了你是一个不能被我所纠缠的女孩,所以我决定放弃你,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情。而此刻,我已经翻开了你的新书,我感到很宽慰,因为没有我和你之间的纠缠,我们的关系变成了怀念和幻想。我就是长箫携带者。   没有地址,而且即使有地址,我的1982年已经消失,我的第一次短暂的恋曲已经变成了回忆。直到此刻我才感悟到长箫携带者的另一种爱情:他放弃了第二天拂晓醒来时对我们之间的世俗纠缠;他放弃了我和他之间的纽带,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很冷漠,事实上却映现了一种真理:所有不朽之谜都是距离的再现。   1984年 流浪似的恋人絮语   红一心一意地想跟一个男人流浪,这似乎是她最大的梦想。因此她注定要为这份梦想而努力。1984年春天,红认识了流浪的吉他手,她一看见吉他手,背着一把破吉从县城客运站走出来时,即刻就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那时候,那个午后,红正步行到他的县防疫站上班,红是从卫校毕业的,父亲托了关系才将她分配到县防疫站。然而,红对此并不满意,她说她天生就呼吸不了来苏水的味道,她喜欢拎着一只包去流浪,为此,红经常有意识地经过客运站,看见从客运站走出来的陌生人时,她就充满了幻想。   当我看见红时,她已经跟那个流浪的吉他手在一起了。这件事气坏了他的父母,就在父母想捆绑住她时,她雀跃式的姿态已经越出县城的范围,那时候,打电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只要我置身在办公室准会听到红在电话中传来的声音,下面是红打来的几次电话内容,我曾经把它们记在我的记忆中,因为那些片断对年仅岁的红来说太珍贵了,而对于我来说,这些碎片似的絮语却像电影的长镜头。   年春天的一个上午,红来电话说她跟吉他手是搭上了一辆货运车出走的,当时,她已经感觉到父亲准备好了一根捆绑她的绳子,因为她跟一个来历不明的、留着长头发的男人招摇过马路时,已经给小县城带来了一场嚼舌战争,那些零碎的舌头仿佛充满了韵律,不断地、反复地嚼舌着,所以,她父母已经被激怒了。红告诉我说,她此刻正站站一个加油站的台阶上,借用加油站的电话与我通电话,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她的女朋友。所以,她想让我知道她的行踪。现在,她饿了,她想和吉他手到一座附近的小镇就下车,走走看看,就是她目前的生活。   198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红似乎激动地抓住了一根电话线,她说她正在一座小镇的供销社办公室给我打电话,吉他手弹了一首歌,感动了供销社的办公室的男人,因此,她可以乘机用电话告诉我近况。她跟吉他手在小镇的一家小旅馆里,吉他手已经吻了他,并发誓说,要带着他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她的声音交织着一种炽热的火花,我能够感觉到她陷入恋爱中的年轻的身体在颤动。   1984年夏日的一个早晨,打到办公室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红打来的。她的声音像云雀一样扑动着,她说她现在已经和吉他手到达了一座小城市,她昨天晚上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澡的滋味真是太舒服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比县城更大的城市,因而,她第一个在拂晓醒来时就去寻找邮电所,幸运的是在旅馆对面就是邮电所,她从吉他手的钱包里抽出了打电话的费用,出走以后,她一直在用吉他手的钱,她根本来不及带上自己的钱包,当她从吉他手的钱包中抽出一张钱时,才发现钱已经不多了。然而,她深信她和吉他手会永远在一起,而此刻,她要回旅馆去了,也许吉他手已经醒来了。   1984年夏天的一个上午,红来电话时,我听见了电话中的雷声弥漫。红说,要下雨了,她刚刚和吉他手发生了一场争执,吉他手出去了。他们此刻已经来到了一座小县城,住在一座小旅馆里,吉他手正在这里等候着他父亲从北方给他汇来汇票,这是吉他手第一次等父母的汇票,吉他手和他第一次陷入了经济的危机。因而,吉他手情绪显得有些烦躁,她一说话,说任何话,都可以变成火焰,红告诉我,那座小县城就要下雨,乌云已经罩住了她的头顶。   1984夏天的一个下午,红来电话时,我感觉到了她身体中的又一阵雀跃,她告诉我,已经等来了吉他手父母的汇票,她们就要上火车了,她就是站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给我来电话的。红说有生以来第一次乘火车,她在想象着是什么滋味。红说,吉他手已经催促她上火车了。就这样,红上了火车,有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这以后,我隐隐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存在,因为我也上了火车,不知道是受了红的影响,还是受了诗人迷恋时间之谜的影响。   1986年 第三次恋曲   我私人生活中的第三次恋曲与火车有关系。我坐在火车厢里,我迷恋上了火车,因为无聊和幻想而独自从金沙江边的一座叫元谋的小火车站上了火车。第一次恋曲是因为迷恋一只火炉,而暗恋一个民间铁匠;第二次恋曲是因为着迷于一辆自行车而着迷于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第三次恋曲,因为着迷于火车,我将暗恋上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乘客。   火车正以轰鸣的快速度穿越滇西的一座漆黑的隧洞。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手无意之中碰到了我的手,在漆黑的碰撞之中,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之会碰撞,比如,火车的速度会碰撞到铁轨上的一棵野生植物;比如,火车摇晃会碰撞到铁轨外的砾石,激荡起砾石动荡的形象。而此刻,那只碰撞到我的手游移开去时,我们已经穿过隧洞,仿佛经历了一阵短暂的黑暗。光亮来临之后,我们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下,在这个冬天,他显得乌黑,除了他的面孔之外,他的黑衣服和裤子、鞋子,都像朵朵乌云一样逶迤着,已经来到了我面前。我们开始交谈,火车厢并不拥挤,甚至许多位子都空着。他用目光暗示我到前面的位置上去坐,好以此聊天。于是,我们有了面对面的,靠近窗户的位置,他试探地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也同时在试探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说他想看一看滇西的烟叶,当他谈到烟叶时便开始掏出火柴香烟。他说他想做烟叶生意,这只是一种幻想。在他这个年龄,什么幻想都会产生,他的年龄与我类似,但看上去,他比我要成熟得多,他的成熟显现在他的目光里,当他往窗外弹去烟灰时,他会看一眼窗外的风景,转尔又看着我,问我乘坐火车想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我一直试图回避他。因为我上火车时毫无目的。火车即将进入滇西的另一个小站时,他站起来说,他要下车了。我也跟着他下了火车,完全是即性似的决定,却把我和他抛在了宽广无限的月台上。他环顾四周说,天还早,我想去看烟叶,你要去哪呢?我笑了,我说可以陪他去看烟叶时,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在附近一座烤叶的小镇上,我成为了他旁边的一道影子。之前,我对烟叶根本都没兴趣,我之所以陪同他,只因为一阵恍惚,我想是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上了火车,也是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下了火车。如今,又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恍惚让我陪同他站在一座小镇的烟叶烤房,那些浓郁的烤烟味扑面而来时,我呛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那种目光就像火车奔驰时的速度,很快就闪开了。他突然决定说,我们还是上火车吧,我们还是去火车上聊天吧。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我更恍惚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火车,当火车再一次进入那座月台时,我们上了火车,而黄昏来临了。   黄昏的颜色临近我们时,他提来了两瓶啤酒,启开了一瓶递给我,他好像是用牙齿启开盖子的。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锋利的声音,啤酒瓶就已经启开了,然后冒出一股雾气泡沫。他吮吸着那些泡沫,火车晃动不息,我着迷于火车的速度着迷于被火车所载动的--我们之间的身体,它拥有黄昏,拥有距离,同时也拥有谜语。在此之间,我们聊天,我们聊天上的云,地上的雾,我们惟一没有揭开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惟一没有触碰的就是我们的问题。   当我们开始打盹时,我们聊天的节奏已经缓慢起来了,他说你可以靠着我的肩膀睡觉,我就把肩膀倚在他漆黑的肩膀上。火车晃动,朝前晃动,半夜,旁边的肩膀不存在了,枕着我的头的是靠近窗前的桌子,我的呼吸仿佛窒息了一般,我穿过了好几节车厢,寻找着那个男人的影子,有穿着西装的男子,有穿着毛衣的男子,有穿着夹克衫的男子,就是寻不到一身漆黑的男人。   就这样,第三次恋曲,我心灵中的一种恍惚的漪涟随着火车的轰鸣沉入到莫名的感伤之外去了。正是这短暂,这火车厢中的空寂使我乘火车到达了靠近越南的一座小镇上,在那里,我下了车,望着异域之乡的越南人,他们的面孔黝黑,使我感觉到一个人的消失就像国界一样无边无际。   1987年 告别声的恋情   我送韦到县城客运站时,并不知道我所拒绝的是一场爱情。之前,我彻底地否定了嫁给韦的念头。我又把韦带到了金沙江边,在滇西,金沙江环绕过我的过去,我的童年,我的现在,当韦想到金沙江中去游泳时,我想阻止他,然而,我阻止不了他,他开始脱衣服,当衣服只剩下一条泳裤时,我害怕他会去死。然而,韦跳入了汹涌的金沙江水,我没有下水,我坐在岸边,我知道韦不会死,决不会因为我拒绝他而去死。果然,他回来了,一大群江边的孩子突然赤身裸体跑来了,他们在江边的沙砾上打滚,抛掷沙团,突然间,我遭遇到了小孩子们沙团的袭击……这个游戏使我想起了久违的记忆,我把别人的爱情故事告诉了韦。韦牵住我的手低声说:“你可以不嫁给我,所有你拒绝我的一切,都是命运。”   我把韦送进了县城的客运站,这是一个飘着秋雨的拂晓,举着各种色泽雨伞的男人和女人来来往往地行走着。我举着一把父亲留下的黑布雨伞,在很多时刻,在各种场景中,只要下雨,我就会想起父亲所留下的那把黑布雨伞。在车站,因为韦没有带伞,我就把手中的雨伞让韦带走,当客车溅起水洼中的水声时,韦收拢了那把黑布雨伞,推开窗户,朝着我忧伤地一笑,这笑容渗入到我的血液之中去了。顿然间,仿佛无数的雨丝蒙住了我的双眼。韦走了,韦在一座火车站又上了火车,火车沿着西南铁轨朝前奔驰时,我突然想起了那把雨伞,想起了母亲经常暗喻的一种意象:送伞就是送“散”。   是的,我跟韦的缘份已经散了,当他把黑布伞合拢张开时,火车飘来了另一个四川女孩的身影,她坐在韦的一侧,这个偶然的缘份让韦遇到了一场婚姻的降临。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相遇。从1987年跨越到1989年的冬天的那场相遇。在北京地铁出口站开始了,我穿着一件黑红色交织的长大衣,那个冬天,我迷失在诗歌之中,犹如迷失在麦田的波浪之中;我迷失在地铁出口站,犹如迷失在梦想底处的水草中。   韦,朝着我走来,仿佛想把我拉入她设置的一场短暂的魔法之中,到外是高楼大厦,当然也有北京的四合院,我们无声地朝前奔走着,而明天韦就要赴英国。那是狄更斯的故乡,那是简爱和罗切斯特相爱的英国式的山庄;那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河自尽的英国式的河流;那是盲人弥尔顿的故乡……英国,对我来说是多么遥远啊!   他的左手和右手似乎都在拉着我,北京,1989年的北京,从永胜小镇过渡到首都,在寒冷中,我们钻进了一座房屋,必须到房屋中去,否则我们会被冻死,必须到可以遮挡寒冷的房屋之中去,因此,在他的行李箱中间,当他取出一包香烟时,我看见了那把玲珑的黑布雨伞--仿佛想藏在他人生旅途的节奏之中去。仿佛是一种宿命已经注定归根结蒂似的奔往一种长久的别离。   别离可以收藏在箱子里,可以乘着飞机的翅膀飞赴一座飘着著名云雾的伦敦城,它充满一切玄机,充满了一切不解之谜,就是要伴随着韦,一个来自中国广西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前往简爱和罗切斯特的山庄中去。为了约会一场被撕裂似的爱情故事而存在。而在这一切,在首都,一个来自西南边疆的女子,一个想把自己比喻成诗歌中飞动的羽毛的女子,无力地垂下了双臂,她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改变这种命运了。   在箱子里,我竟然看见了来自金沙江畔的一块卵石,这石子握在手中精巧而悄然无声,哦,金沙江,我的金沙江也要被韦带走吗?   他站在窗口吸着香烟,香烟快要燃着他的手指了,已经燃着他的手指了。而此刻,我将回去了,我将穿越地铁出口,进入环行的轨道,进入我诗歌手册中的幽暗中去。就这样,从年跨越年之间的别离,除了让韦带走了一枚来自金沙江畔的卵石之外,我们失去了纷纭世界中的一切相遇的缘份,我们失去了一个世俗神话中的碰撞。   从韦偶然发来的明信片中,我能够感受到他在捷克南部,在爱尔兰的北部,在意大利,在巴黎效外,在芬兰的踪迹,他已经与很多年以前在火车站相遇的四川姑娘解除了婚约,他除了绘画,写诗之外,正在迷失在他自己的宿命之旅中。       第八章 魔法的故事     1966年 从鸟身上长出的幼牙   摇晃着一只四环素药瓶的我和小哥哥试图拯救一只鸟儿。有着绿色的翅翼,红色的胸脯的小鸟从松林上往下落下来时正是春天。它有可能是被一场春雨淋湿了身体而生病。在那个时刻,我们经常感受到奔跑中的小鸡生病的情景,当它们萎缩在地上时,母亲总是会取出一只褐色的四环素的瓶,并晃动着它,用一种悦耳的声音召唤着小鸡到她身边来,四环素瓶确   实让生病的小鸡获得了新生,因而,在我们看来,那只装满了药片的瓶子里具有无限的魔力。   从春天枝头上滑落在地上的小鸟儿被我们捧到胸前,小哥哥启开鸟儿的嘴,把一片四环素药片喂到小鸟的嘴里,再让它吮吸碗里的水,万物都在用类似的方式感受生存的那一点儿希望,我们希望通过四环素瓶改变了小鸟的身体状态。哥哥用纸盒做了一只小笼子,给小鸟巢穴似的家庭生活时,我看见了那只鸟儿无助的眼神,尽管如此,我们谁也没有预感到小鸟会在一个晚上离开我们。   拂晓时,小哥哥在我之前将手伸进了纸盒中去,而我在床上看着他,我感觉到四周飘忽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似的、不可触摸的恐惧。我感觉到小哥哥的手颤栗了一下,叫了一声时的危机,于是,我翻身而起,越过小床,越过春天拂晓时的一点点质疑,来到了纸箱前。   当我把手试探性地伸进纸箱中时,一种生硬的寒气触到了我的指尖。我叫了一声,并不知道那就是不可改变的死亡。哥哥正慌忙地再次寻找到了那只四环素玻璃瓶子,他的小手晃动着药瓶,母亲在危机四伏的时刻总是奔向药箱,奔向四环素,这唯一的手段仿佛从小让我们滋生了另一种幻想:那通那只小药瓶,我们就能够改变现状,通过那只小药瓶,世上所有的萎顿不堪的生命都可以恢复生机。   然而,当小哥哥敞开纸盒,捉起小鸟儿时,母亲站在一侧宣布说:这是一只死鸟。我们睁大了双眼,所有死亡的东西都不会带来快感,而当小哥哥依然捧着那只小鸟,想喂它四环素时,母亲再一次宣布说:鸟儿已经死亡了,快把它埋到花园中去吧。小哥哥年长我两岁,大约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而我依然睁大眼睛。1966年,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只鸟儿死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哥哥捧着鸟儿已经来到了小花园,我们的花园刚刚被春雨所淋湿,因而它清新,它体现出了我童年时代鸟巢似的一个乌托邦小世界。它的青藤曾经绊住我的手和脚,而此刻,小哥哥已经用锄头松开了一团团泥土。小哥哥捧着的小鸟突然往下滑落时,我伸出手去试图捧住小鸟,小哥哥不断地说:“母亲已经说小鸟死了,它死了,我们就埋了它吧。”   我由此捧住了小鸟,我的手指仿佛是从青藤上长出来的几根纤弱的枝条,很快就已经揽住了小鸟的身体,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汇,而当我触摸到小鸟的身体时,我却感受到了冰冷和僵硬。   这是死亡,母亲和小哥哥所说的死亡。即使是那只四环素的药瓶,也不可能改变死亡吗?接下来是埋葬它,小哥哥从我手中接过小鸟,他伸长手指,梳理了一遍小鸟的羽毛,然后把它安放在了土坑里。确实,即使是那只四环素的药瓶也不可能改变死亡,小鸟儿转眼之间就消失了。在我们合上泥土之后,我们很快就会遗忘它。不久之后,从埋葬小鸟的地方突然长出了一棵幼芽。小哥哥说他将一颗葵花籽插进了泥土,没过几天,就有幼芽冒出来了。   我和小哥哥似乎都很高兴,仿佛那只小鸟又回来了,仿佛那只小幼芽是从小鸟的身上长出来的。我们遗忘了什么叫死亡,因为新生的力量是如此地强大,那棵幼芽迅猛地朝上生长着,没隔多久,一棵葵花籽已经开始摇曳,我和小哥哥都没有它长得那样快。而在它底部,那只小鸟的身体还存在吗?这个魔法式的一刻决定了我们收割葵花籽的时刻,松开土,我们已经看不到小鸟,因为它已经变成了尘埃的一部份了。   1967年 我的身体,我的伤疤   沿着橄榄树往上爬,金沙江岸上的一片橄榄林曾经是我和孩子们的儿童乐园,当我的母亲在五七干校喂猪时,我和孩子们则在秋天奔往橄榄树,想攀住一棵橄榄树往上爬一直是那时期的小小的野心,它终于像翅膀一样张开的时候,我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跟着男孩们往树上攀援。茂密的树枝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在我赤裸的手膀和脖颈上留下痕迹,然而,我却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它们的伤害。   终于,我用十分拙笨的方式攀上了树中央,它稳固、它飘忽、它令我激动地体现出了我所想象中的那种骄傲:我可以坐在高处往下看去了,在下面,是那些不敢上树的孩子们,他们之中有男孩也有女孩;在下面是满地的被我们摇晃而落下的橄榄,它们淡绿色的滚动的身体突然停住了;在下面,是呼啸而去的金沙江水,它像一块带子纠缠住了我的时光。   而此刻,我骄傲地继续想往上爬时,这是个别男孩炫耀的特殊本领。我已经抓住了树枝,只须轻轻地跨起,我就可以完成从一棵树跨到另一棵树的过程,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的脚仿佛被什么绊住了,我的身体在往下滑落,尽管我已经抓住了一节节枝桠,然而,我的身体依然在往下滑落,而在这种滑落之中,枝杆正在迅速地伤害我的脸,伤害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脖颈,当剧烈的刺痛感砰然结束时,我已经滑落到了地上。就像我曾经看见过的一只鸟儿从树枝上跌落下来,结局是一身伤痕累累,而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我顿然间意识到了跌落下来的剧痛,小伙伴们围住了我,在看不到镜子的情况下,他们的目光变成了我的镜子,在他们惊讶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我意识到了我脸上的伤痕和脖颈手臂上的伤痕,伙伴们陪我回到了五七干校。   当母亲从猪栏中站起来,急促地奔向我时,我从母亲的目光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母亲抓住我的手疼爱而无限怜惜的表情告诉我:我已经是一个遭遇到灾难的小女孩。   此刻,母亲把我送到干校的诊所,诊所的医生用酒精帮助我消毒时,我只尖叫了一声,不过,我相信,那尖叫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在金沙江边上的淘金人。我的第一声尖叫,可以从诊所绵延出去,因为它是我人生中遭遇到疼痛的无法忍受的一声尖叫,而当我正准备第二声、第三声尖叫时,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我想,我小小的年龄在那个时刻已经寻找到了抑制尖叫的能力,因为在第一声尖叫发出时,我已经感受到它的穿透力以及绵延出去的原始力量。如果我继续尖叫,我就不会咬破双唇,一个人的成长正是从疼痛或抑制疼痛的过程中寻找到技巧的。   抑制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遭遇依然需要完美的技巧。在那一刻,我来不及想起任何场景,依靠我嘴唇的嚅动,某种亲密的技巧使我感受到了牙齿与牙齿之间的碰撞,唇与唇之间的碰撞,在它们互为结合之后,尖叫的声音顿然间就被抑制在自己的口腔深处了。   灼痛的感觉过去之后,是疗伤期,我伤得很重,所有裸露的肌肤都留下了伤痕,有些伤痕很深,像小小的沟渠,而有的伤痕相对浅一些,然而,对于我来说,在疗伤的时间里,经常会感觉到灼痛感。为此,我希望那些伤痕能够尽量地变成伤疤。当我独自坐在金沙江边的沙砾时,我就会轻轻地揭开那此纱布,怀着对伤痕的好奇感受,同时也心存着结疤的希望。我的手小心地揭开纱布时,我看见了粉红色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些难看的痕迹,当我的手把已经变得干枯的伤疤揭开时,我想起了那些充满伤痕的松树、橄榄树、茶花树、杜鹃树,它们显赫的伤痕告诉我一个真谛:用不着害怕身体上的伤痕,用不着一一地去揭开伤痕,总有一天,它们会彻底地从我的肌肤上消失的。   从那以后,我似乎就慢慢地遗忘掉了这些伤痛的存在。只有在洗澡时,我才再一次面临着审视这些伤痕的时刻。不过,随着岁月的缓慢的节奏,我发现那些伤痕已经在我成长的肉体上慢慢地消失了。就连疤痕也逐渐地淡化,这个魔法告诉我:通过时间,人遗忘了疼痛。   1970年 迷失方向的羔羊们   有限的回忆在这一刻绕着松针叶在旋转出去,它越过障碍,越过门口一堆堆废旧瓶,越过镶嵌在墙壁上的风景,带着我回到一片细雨飞溅的树林之间。1970年在金沙江畔的一片森林深处,我和几个孩子曾经迷失了方向。我们变成了一群幼小的羔羊们,不知道何处寻到回五七干校的路。   出行时,我们虽然遇到了一片乌云,然而,我们并不在意,在那些时刻,我们要么往金沙江畔跑去,那些布满仙人球的小路,那些沙石累累的小跑,曾经激起过我们脚踝中的一阵阵欢快的旋律;我们奔往山坡时,身体朝上仰起,与奔往金沙江的姿态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前者可以俯瞰一条河流的深邃或遥远,后者可以眺望山坡伸及的浓密地带之谜。   我们往山坡上走去时,我们会在感受太阳的时刻感受时间的变化,所以,太阳支配着我们的速度,简言之,太阳仿佛是一架金黄色的钟盘,告诫我们时间的上午和下午。而那天上午,太阳迟迟未露面,一片乌云变厚了,并且环绕着天空旋转了一圈之后,突然之间就把天气染得深黑。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支配,同时也失去了被时间所奴役的感觉,继续往上山顶上攀援。就这样,我们看见了一片松林,风呼啸着,我们的身体也同时被呼啸着,钻进了松林。   这里是被松枝所搭起的绿色帐篷,我们在这里跑了起来,直到我们感觉到饥饿时,才环顾着四周,细雨突然包围了我们,使这片森林变得阴森起来,我们想起应该回去了,饥饿提醒我们回家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松枝之间看到了一条小路,那有可能是牧羊人开劈出来的。站在稍远处只能感觉到那条小路像线条般弯曲着,只有走到近旁,才能确证这是走出来的一条小路。   我们一前一后地仿佛感觉到越走越近,一种十分缥缈的、看不出去的恐惧慢慢来临了。我们之中最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哭泣。他们汹涌的泪水挂在面颊上,他们并不害怕,而是饥饿;我们中最大的几个男孩开始带领着我们寻找更现实的路径。就在这一刻,我们听到了一阵山羊的叫声,最大的男孩说眼下我们看起来迷路了,我们应该及时地寻找到牧羊人和他的山羊。   几个幼小的孩子依然在哭泣着,迷路的我们惶恐地跟随在较大的男孩的身后,仿佛失去了方向,我们就会不存在。所以,我们甚至希望拉住他们手或者说拉住一只衣袖也好。果然,我已经拉住了一个男孩的袖子,他把手伸给了我,这个男孩,这个目光坚定的男孩--20年以后,当我与他相遇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特警,而在那一刻,他比我年长3岁,他始终走到前面,仿佛有了他,我们就会尽快地从这片森林地带上走出去。尽管如此,自始至终,我们也没有见到牧羊人。不过,我们还是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因为大男孩告诉我们,跟着山羊的声音往外走不会迷路。奇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丘陵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大男孩站在山冈上看见了下面的金沙江,这意味着我们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们重又回到了金沙江边。   只要看见了金沙江就能寻找到回干校的小路,这个目标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终于,那个牧羊人已经带着他的羊群出现在眼前了。1970年,在一个迷失方向的世界里,在一个没有指南针的世界里,我们这群迷失方向的羔羊们曾经手牵手,把身体扭成绳子的力量;我们寻觅着声音,因为任何声音也可能带来方向感,比如羊群的叫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时,证明除了我们之外,在旁边,在附近的路上还有牧羊人的影子。人在任何时刻都可以穿越迷雾或障碍,因为人在绝境中时,响往的是生存。   我忘不了在恐怖和迷失之中的男孩递给我的那只小手,它仿佛曾经激荡过我的那种力量如今又回来了。如果我此刻迷失了方向,无论是迷失在密林中,还是迷失在一片词语中,那只手都会递给我,并抓住我,人应该在回忆中学会感恩,在感恩之中学会朗诵时间之书。我们曾是迷路的羔羊,我们也曾经是在灼热的沙滩上寻找方向、直奔目标的山羊们。   1972年 不死的鸟儿   生命如果给予它们三天时间,它就会重新创造奇迹。1972年的黄昏,从青藤上簌簌滚过的一种雷雨给我们带来了一只鸟儿,然而,它已经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地、紧闭着双眼面对着世界。哥哥伸出手碰了碰它的身体自语道:“一只死鸟,它死了。”就像以往的任何规矩一样,我们需要挖一只小坑,使这只小鸟进入葬礼,从之前的许多时光里,我们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既帮助小鸟安葬下地,也可以让它变成灰烬以后,从灰烬中长出幼芽来。   确实,每埋葬一只小鸟以后不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会发现从那只土坑的土壤上长出了一棵幼芽,它或许是向日葵,或许是青藤,或许是苹果树。总之,凡是小鸟安葬之地,总会变成诞生之地,总会长出另一个生命的幼芽。这一次,按照老习惯,哥哥又在掘坑了。   干燥秋日的黄昏,掘坑的声音进入我的耳膜,借助于从上苍那里取出来的一丝丝光线,于是,我看到了如同干燥秋日似泥土,它不雷同于春天的潮湿,也不雷同于夏日的滚烫,它同样区别了冬日泥土的凝固,它干燥地面对着我们。就在哥哥把那只鸟儿放在坑中时,那鸟儿突然翻动了一个身体,哥哥叫了一声,问我有没有看见小鸟在翻身。我说看见了。哥哥便捧上了小鸟说:也许它根本就没有死,也许它还在呼吸呢。于是,这只即将被我们安葬的小鸟就这样回到了大地上。   在大地的上方,是我们的小花园,感谢上苍赐给了我们临时的一座小花园,我们第一次看它时,它完全是一座废墟,我们至今仍然记得在这座小小的废墟上布满了老鼠的乐园,挂满了蜘蛛的帐房。我们穿过浓密的鼠味和蛛网--母亲带领我们捣毁了鼠穴,清除了空气中蜘蛛网,当农艺师的母亲手捧那些花树的籽儿出现时,也就是一座花园初现原形的时刻。用不了多久,花园出现了,它缀满了花冠时也开始缀满了果实,自那以后,鸟儿就飞来了,以致于受伤生病的鸟儿也会从我们的青藤架上滑落下来。   这只鸟儿果然没有死,它在黄昏的丝丝光线中再一次翻身时,让我惊喜无比,把它带到了房间,点上了油灯,那个季节缺电,缺电已经很长时间了。哥哥把灯芯挑亮了一些,母亲来了,母亲给小鸟带来了松软的米饭,我剥开了鸟嘴,把米饭喂进它的嘴里。起初,它吞咽得费劲,我们又喂了它一些水,母亲发现了它的伤口,在两翼之下,血淋淋的伤口让我们呼吸到了人类给它带来的杀戮和血腥味儿。母亲带来了酒精和消炎粉,撒在伤口的表面,并给它吞咽了一颗像沙粒般细小的消炎药。它除了消炎之外,还能止痛。   午后,帮助小鸟找到了睡眠之地,在秋天夜晚的寒冷里,我们帮助小鸟临时地搭起了暖和迷人的帐篷:在几块拼叠起来的纸盒深处,我们垫上了层层叠叠的稻草,我们放上水和米粒,我们设置了一道小窗户,按照人类的居住环境,帮助这只小鸟寻找到了暂时的家园。   三天以后,鸟儿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第一天拂晓我们拉开小窗户时,还看见它孤立忧伤的小模样,它的身体似乎在疗伤中充满期待;第二天拂晓,我们观望它时,它的两翼已经微微张开,这表明那些消炎散粉已经渗入到伤口之中去了。已经帮助它慢慢地战胜了炎症。第二天拂晓,我第一个拉开了它的小窗户,它竟然站起来,两翼在窄窄的小房屋里动着,那渴望飞翔的姿态迅速地感动了我们全家人。   最激动人心的、最惬意的是一个早晨降临到小花园中,我们梳理了一遍鸟羽毛,喂足了它水和米饭,这只不死的鸟儿,这只经历了三天疗伤的鸟儿,这只差一点就被我们安葬在尘埃深处的鸟儿,终于可以飞起来了吗?我们全家人站在一起为它的飞行送行的时刻已到:它不过才拥有了三天时间重新获得了新生。这种魔法在冉冉上升的朝霞之中给予了我们生活的信心,在万物地危难之中都需要拥有时间,给予他们三天时间吧,证明它们可以不死的理由和现实;给予万物三天时间吧,我们可以陪随万物一起经历时间之谜的变异,也可以经历时间魔法的考验。因为,三天时间就可以改变一种命运,我让你看到的那只鸟儿依然从花园中飞出去,它的两翼充满了玄机,同时充满了新生的颤栗。   1980年 我枕边辽阔似水   一只绣花枕头的一侧,突然放上了但丁的《神曲》,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禁书,已经变得像茶树一样金黄。我从一位老先生的收藏中借来了《神曲》时并不知道但丁是何人?因为距离我遥远的1300年就像梦一样虚幻,但也像梦一样出现在黑夜。贝雅特丽齐出现时,我们似乎也同时与诗人但丁邂逅了,在之前,我不知道诗人但丁在哪里,也不知道但丁   是什么模样,直到见到贝雅特丽齐之前,我都不知道天堂和地狱到底有多少距离。   书在枕边翻开时,已经是午夜。1980年,我还是一个对写作读书缺乏预见能力和判断能力的女孩,我贪婪地读书,不加选择地阅读,直到我遇见了但丁和他的贝雅特丽齐。诗人但丁经历的一种悲剧生活正在那个午夜的皱褶中展开,确实,我触摸到了枕边的皱褶,那是身穿紫红袍衣的贝雅特丽齐的长袍上的皱褶;那是身穿黑色长袍的诗人但丁的皱褶,它们摆动在我眼前,诗人写道:“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脸,走向了永恒的源泉。”   一系列但丁给我从《神曲》中带来的皱褶不断地摆动或飘荡而来,它们甚至挂在窗帘上,甚至挂在夜幕之上,甚至同月亮站在一起,在明净的天空,我看见了孤独的但丁,用他梦魇似的无究无尽的力量,只为了看见贝雅特丽齐灿烂的微笑。所以,但丁祈求道:“啊,夫人,你是我的希望所在,我祈求你拯救,我地狱里的灵魂。”   此刻我枕边辽阔似水,似乎看到了但丁所追逐的一团玫瑰色的光斑。那是玫瑰的名字,数年以后,我日常生活中插入了一只花瓶中的一束深红色的玫瑰,那一定是诗人但丁看见过的置入迷津中的一团--玫瑰色的光斑。于是,我迷恋上了但丁,便用好几瓶来自滇西的酒罐中的纯美酒,以此作美妙的交换,使但丁的《神曲》永远不变地留在我枕边。我用柔软上好的牛皮纸封好了《神曲》的外套,仿佛给它穿上了一件新衣,以此守候好那些交织在《神曲》书中的天梯和神秘的路径;以此维系好我与但丁邂逅的道路。   经过了但丁似的“一个在明净的天穹,一个最深的海底”的时间之谜,《神曲》以各种各样的版本的书替换着昔日的书,每一本书的降临必须放在枕边,对于但丁来说,我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永远看不到的,而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的影子,或者是移植到我生活中的影子。   忧伤的镜子,一次又一次地照亮了但丁走过的道路,博尔赫斯说:“我们出于同情和崇敬,倾向于忘掉那让丁刻骨难忘的痛苦和不和。我读着他幻想的邂逅的情节时,想起了他在第二层地狱的风暴中梦见的两个情人,他们是但丁未能获得的幸福的隐秘的象征,尽管他并不想理解或者不想理解。我想到的是结合在地狱里,永远不分离的弗朗切斯卡和保罗。怀着极大的爱、焦虑、钦佩和羡慕。   我的枕边之书从1980年开始,《神曲》穿插在无以计数的书之中,我出门时,箱子中必须放上《神曲》,它以但丁似的韵律布满了我的杂芜生活,从而使我从杂芜中脱颖而出。1980年,令我着迷的但丁使我的生活布满了一个女孩岁的翘首等待:我怎么也无法弄清楚穿一身黑色袍衣的但丁为什么有着挚着的和灼热的勇气去追逐那个神秘的女人,我怎么也无法弄清楚从炼狱到地狱的过程也是抵达天堂之路的必经过程。所以,枕边书恰好顺应了我成长的探索。《神曲》也不可理喻地神秘,自始至终地伴随着我,每当我从迁移或旅途中从箱子的中部取出书时,我的心智,我的身体,我的魔法已经达到了某种结合:它让我战胜了生命的恐惧。从而从虚无和莫测之中掌握了人生中美妙的技巧,它就是写作。   环绕在西南方向的某一侧,在我的房间的一边,是我的床,是我的绣花枕头;在一个个深夜的来历不明的黑暗处,没有一种永恒的美妙达到但丁给我带来的冥思曲那样永恒;在层出不穷的暗喻里,失去的时间和得到的时间有着类似的遭遇,因而《神曲》给我带来的是辽阔如水的隐喻。   1991年 旁边的爱情和悬崖   1991年,我没有爱情,我租住在昆明莲花池畔一幢小楼的一间出租屋中。从旁边的房间里经常传来拐杖的声音或跌倒的声音。有一天晾衣服,我穿过了廊边到了顶楼,那是一片平台,一片六层楼的平台,一个女人,圆脸,苹果似的圆脸,然而却没有散发出苹果似的红润,那张脸显得异常的苍白--就是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我发现了一种无法收敛的绝望。   那女子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发现我时顿然停住,身体仿佛被挂在空中,有一种失去根茎的飘忽感,我想上去扶她一下,她回避了,不是用她的身体回避,而是用她的眼神,那种冷漠的目光仿佛冷剑想射出自己的拒绝,所以我没有走上前去。   在我晾衣服时,我有意观察她,她已经在移动脚下的拐杖,她的脚或者受了伤或者是天生的缺陷。不过,我感觉到她支配拐杖的姿态显得很生疏,也就是说她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后就攀住了拐杖的,而是意外挫伤了腿,她的腿显得修长。此刻,她已经到达了平台的边缘,我轻轻咳嗽一下,暗藏她我存在着,附在边缘上往下看是危险的。   此刻,我想起了悬崖,我想起金沙江畔的那座深红色的悬崖中段挂着身体,那是一种历史的记忆,对于我来说,靠近悬崖无疑是靠近了深渊--孩提时代的这种恐惧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灵魂,使我由此想阻止她。她回过头来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冷笑,然而,她坐了下来,坐在了平台的边缘。我始终不敢离开她,衣服已经凉完了,程序已经结束了,我想用缓慢来拖延时间,以此让她重视我的存在,以此让她充满人世间的一切旁骛。在最关键的时刻,心存旁骛可分解一个人心灵中直抵目标的疯狂,凭着我的经验,我感觉到这个撑着拐杖的女人   ,靠近一座危崖似的平台,就宛如我历史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直抵金沙江悬崖并扑向了深渊,她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有幸被悬崖的树枝绊住了身体。   而这个女人有可能凭着这根拐杖就会让她置入无底的深渊,就在这时,就在这危机时刻,一个男人突然从平台上窜出来,不顾一切地速度像箭一样快速,她的身体颤栗着,男人已经上前拥抱住她。我听见那男人在起伏中搏动的心跳,我听见了那男人拥住她身体时狂热之声:你想跳下去,对吗?然而,即使跳下去也无法解决你绝望的问题,为什么不相信时间呢?有了时间你就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变幻……   男人这么一说,那女人的身体仿佛就被拉回来了。渐渐地我感觉那僵硬的、冷漠的、无助或绝望交织的眼神恢复着一丝温馨,是那个男人的手把她拉回到了现实,她的身体一边支撑着拐杖,另一边支撑在男人的身体上。男人要把她拉回离悬崖越来越远的地方。   往金沙江畔跳下去的女人,因为无人拉住她,所以,她跳下去被树枝挂住了,而这个女人却被一双手拉住了。她又重回到她的世界。她就住在旁边,是我的邻居,我渐渐地才弄清楚,她遇上了一场车祸,有可能她会失去一条腿,所以,她被这种绝望笼罩着,奔向了平台,奔向了她所看见的悬崖。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那个男人贴着她的影子,在楼下散步,那不是一种和谐的、舒服的散步,那是一种选择,每一次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时,我都会感觉到那个男人正释放他全部的爱帮助这个女人战胜恐惧和绝望;或者正竭尽全力地帮助这个女人选择她生命中的一种可能性:终于,我看到一辆出租车载着他们。一个多月以后,他们回来了,女人已经失去一条腿,一条左腿。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看到的不是纷乱的繁絮,也没有看到绝望的深渊,反之,她对我微笑了一下,男人正扶着她上楼去。   没过多久,她安装了一条假腿,她不再需要拐杖了,有一天午后,我又到了平台上晾衣服,我又看到了她站在边缘,我咳嗽了一声,以此让她回过头来,她果然从平台上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说:“从平台上我可以往下看,我可以看到我男人骑自行车回来的那条小巷,它是多么窄小啊,我已经看见他了……”这种期待已经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时间赋予了她爱情的期待,时间改变了她的身体时也赋予了她活下去的缤纷。   1995年 峡谷中滚动的草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和许多人都会唱日本电影《人证》中的主题曲:“妈妈,我的那顶草帽。”这首歌带给了我持久的缥缈的一种意象:一顶草帽往深渊飘去,犹如去追赶母亲的声音。当1995年,我置身在金沙江畔的一座大峡谷深处时,突然起风了,呼啸而来的热风突然间吹走了我头上的那顶草帽,我的朋友和我刹那间都想在峡谷中追回我的那顶草帽,整个画面上出现了《人证》中的意象。在一座褐色的大峡谷深处,我和朋友就像兔子或山羊一样在起伏的坡度上弯着腰力想追回我的那顶草帽。   那是一顶淡黄色的草帽,风依然呼啸着,它在山坡上沿着荆棘在滚动,似乎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绊住它;它肆虐而疯狂地朝前滚动而去仿佛唱着歌,被一种呼啸中的旋律所拥抱而去……我和朋友已经追赶到了峡谷中最危险的一座悬崖边缘。朋友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放弃吧,让我们放弃这顶草帽吧。”于是,我们立在悬崖边缘,那顶草帽依然在往下飘,因为是纵深而去的悬崖,所以,我们可以凭着朝下俯瞰的身体,观看到那顶草帽的命运,毫无疑问,那顶草帽已经离开了它的女主人,朝大峡谷的深渊处奋力飘去,这就是草帽的命运吗?   《人证》中的意象忧伤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断地哼着那只主题曲的旋律,就在我们从峡谷的山顶绕回峡谷的低谷期时,我突然感到了那顶淡黄色的草帽在晃动,它就挂在峡谷的中段,就好像一团怒放的野菊花。然而,要攀到崖上去寻找草则必须走许多路。在云南的山冈上,你看上去显得很近的距离,往往需要走很远的路程,我妥协地对朋友说:“放弃吧,如果我们要找回那顶草帽,要三至四个小时,到时候,我们天黑也到不了旅馆。”朋友觉得有道理,并宽慰我说:“我们应该学会放弃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比如这顶草帽。”所以,我知道《人证》中为什么有草帽的存在了。也许,只有随风呼啸而去的那顶草帽,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回首间的惆怅。   顶着落日前夕的一抹黄色我们回到了山脚下面的小旅馆。此刻,我突然听见一阵牧羊人的歌曲。我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正率着他的羊群朝着小旅馆外的小路走来,我意外地发现牧羊人头顶上的一顶草帽,与我失去的那顶草帽一样,我停住了脚步,朋友说也许是牧羊人拣到了你的草帽,因为只有勇敢的牧羊人才可能攀援到悬崖的中端去,不过,这真是一种缘份啊。   是的,让我感到震惊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牧羊人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他有着一张朴素得就像树皮似的脸,他操着金沙江流域的方言告诉我,他在峡谷中放羊时,看到了从山顶上飘下来的一顶草帽,而且他还看到了站在山顶上俯瞰的我们。牧羊人就赶着羊群往悬崖中段而去,他决心帮助我找回那顶幸福的草帽。就这样,这顶淡黄色的草帽又回到了我手中。   就在牧羊人转身离开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的念头,想把这顶淡黄色的草帽作为回报的礼物送给牧羊人。于是,我追赶上他,牧羊人从我支唔的语词中感受到了我的亲切。我执意在把这顶草帽送给牧羊人。他笑了,露出他洁白的牙齿,那是世界上我所看到的两排整齐的洁白的牙齿。从这两排牙齿之间我能够捕捉到一切语言中最纯洁的诚实的言辞。就这样,那顶淡黄色的草帽又戴在了牧羊人的头顶。正当他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我的眼前也在飘忽着《人证》中的歌曲:妈妈,我的那顶草帽……   我生命中的那顶淡黄色的草帽本已经沿着金沙江的大峡谷飘忽而去,本已经离我而去,它又回来,这种意象与一个牧羊人联系在一起,当我目送着牧羊人消失时,我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那顶草帽都会伴着牧羊人在金沙江的大峡谷游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草帽的魔法犹如一种回忆,留在牧羊人的生活之中,同时也把回忆留给了我。一顶草帽如同时间的峡谷,它可以飘忽而去,它可以从我头顶飘到牧羊人的头顶。   2005年 盒子里的编年史   一只木盒子,从滇西一位木匠手中到达我的旅途,几十年来,我依然记得在滇西的小镇上,我看到那只木盒摆在地摊上时,恰好是我擦身而过的时刻。然而,我却看到了那只木盒,没有油漆,纯本色却仿佛贴上了秋天的树叶。我在那只木盒前站了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带走。回到旅馆的当天夜里,我就启开了那只木盒,里面跟外面同样的色泽,犹如那个冬天最后一片树叶的栖居之地。   把一只木盒子暗喻为收藏和私人编年史之地,并不是一种比喻的诗学,而是一种现实。我把木盒带回居住地时,我就往里面放进去了一封情书,许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情书都被我彻底焚毁了。我之所以焚毁它们,是因为它们饱满和丰盈的语言影响了我的心灵;我之所以婪毁它们,是因为我的怯懦,我的难以命定的前景无法收藏下那些美妙的絮语,而惟独有一封情书例外地留存下来了。它之所以没有被焚毁,是因为邮递员把信投到了我手上时,父亲突然死了,那个瞬间使我来不及拆开这封信,它随便地与我的书,以及我的气息跟我迁移到了省城昆明。   当我清理书籍时,发现这封情书是从热带或寒冷地区交织的世界邮寄过来的,写情书的这个人并不在眼前,甚至在几十年里,我们都没有再相遇过。于是,我把这封情书放在了木盒里,久而久之,我放进木盒中的还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些粮票,这些作为文物的粮票出自偶然,从搬家的抽屉中闪现而出。我用力捏紧这些粮票,它们已经发黄,任何东西经过岁月的熔炼之后都会变得发黄,比如手和脸,比如伸长的脖颈和递在你面前的康乃馨;再比如,坚硬的钢铁和盛在容器中的最柔软的水质。那些古老的票证验证了我们的七十年代已经悄然而逝。   当我从木盒中塞进去一本房产证书时,这时候我已经拥有了滇池路边的房屋,它的到来如同我目光中肯定过的一种爬藤已经贯穿在眼前。而这本证书并不是秘密的,它却是私有的,为了防止生活中的混乱,我把证书置入木盒子,所有在我看来变得珍贵的东西以及来之不易的回忆之物件,似乎都可以放在木盒子中去,久而久之,木盒已经成为了一件容器。   水的容器可以盈动起来,而木之容器却可静止地保留下我珍贵的回忆和现实。某一天,某一物,某一时刻的轮转和狂热,现在都可以静止如水波纹密存在木盒之中,在木盒之中还有我的一根贴身的项链,它的私人性就像可以隐现的脖颈般栖居着。在木盒中还有一对父亲留给我的象牙筷子,一种象牙色的明洁自始至终滑触动过我的牙齿;在木盒中有一把扇子,它的材料来自民间的一种特殊的香木,使它散发出松枝般的亲密的味道;在木盒中还有一把梳子,它舒缓的齿源自滇西的牛角,源自一种梳理的精美绝伦的舒缓的节奏……   更为重要的是,这只木盒已经伴随着我多年,它跟随着我迁移了许多地方,如今落脚在滇池路的一座房屋之中。它已经变得饱满,如同一只撑起我黑夜的帐篷,在里面,即使是一枚南方的红豆看来也会发芽。它因为饱满而使我感觉到了历史的隐秘性。一天上午,进入年的一天上午,在寒冷的冬日的明媚的阳光下午,我启开了那只木盒子,它制造了程序,但也创造了迷乱。通过它的程序,我收藏了我人生中的时间秩序;而通过它的迷乱,我可以不断地梳理不可能解出的许多谜诀。   2005年到来了,木盒像昔日的任何一天,端正地站立在属于它自己的位置的魔法中,通过它的影子,密封好了历史中的历史,从而把私人化的我保存好了事物中最大的迷:不可言喻的传说之花。于是,披肩从我肩头上滑落下来,我跃身上前;年,我的最大的梦想是在这只盒子上增加一些新的传说:比如,沿着昨天的路径或此刻的路径,我可以俯瞰也可以仰头,也就是说在无限的距离中,我们依然要学会用完美的技巧来维护心中的城池。因而,木盒中增加的符号像露珠一样游动起来了。     本书来自www.xiaoshuodabao.com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xiaoshuodabao.com